阿丑有气无力道:“死了,老爷。”张鬼方冷冷哼道:“说话像样点,否则我真让你死掉。” 阿丑便说:“还活着。” 张鬼方就像拎小猫小狗一样,把阿丑提溜起来,说:“你究竟是不是汉人奸细?” 阿丑心想:“怎么会有这种傻问题。”说道:“当然不是了。” 张鬼方半信半疑,皱眉盯着他看,好像要盯出他脸皮上究竟有没有刻“奸细”两个字。 屋里的平措卓玛被他俩吵醒了,打个呵欠,道:“萨日,我有个办法。” 张鬼方道:“等着。”丢下阿丑,跑进屋里。两个人切切察察地商量一会,张鬼方换上一副得意神情,出来说:“阿丑,进来吧。” 阿丑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小心翼翼跨了一步,迈进门槛之内。 张鬼方嗤笑道:“怕什么,走呀。”把阿丑拉进伙房。讲定要他做早晚两餐、打扫院子,晴天要勤洗衣物。 这些活听上去轻松,其实要干的不少。例如做饭就得生火,生火又要拾柴和劈柴,足可以忙活一整天。难怪张鬼方伤一只手,要搭一个仆人来做事。 阿丑一一答应。末了,张鬼方道:“你要多少银子?” 阿丑吃一堑长一智,吸取教训,说道:“老爷给口饭吃就行。” 张鬼方点点头,眯起双眼,道:“但我还有个条件。” 阿丑想:“不晓得女强盗出什么主意了。”默不作声。 张鬼方咧嘴一笑,继续说:“我这里不要汉人奸细。若你三天之内,杀得另一个汉人回来,我就算你不是奸细。” 阿丑吓道:“张老爷!我不会杀人!” 张鬼方指指阿丑背上,说:“你带的甚么?不是一把剑么?” 阿丑慢吞吞把剑拿下来,递给张鬼方。张鬼方三两下扯掉裹剑的布条,露出里面长剑。 这端的是一把宝剑!通体是银白色,剑鞘雪亮,镶了一块墨玉,像太极图白色的半边。光看扮相就知道它贵。张鬼方面色一沉,说:“带着这东西,饿不死的吧?” 阿丑道:“老爷,这是我一个故人的东西,不能卖的。” 他悄悄抬起眼睛,看了看张鬼方。张鬼方显然不信,说:“什么故人?” 阿丑道:“一个天下闻名的大侠客。” 张鬼方嗤笑一声,显然不相信。 阿丑又道:“剑是他送我拿着玩的,我不会杀人。我压根打不过那些个坏人。张老爷去集上一问便知,阿丑原本也只是个卖豆芽的。” 张鬼方拿着剑看来看去,问:“剑有没有名字?” 阿丑垂下眼睛,道:“名字叫做‘无挂碍’。” 张鬼方瞧见剑柄上刻的小篆字,果然是“無挂礙”。他一哂,说道:“什么意思?”把剑抛回去。 阿丑伸手去接,剑在手心弹了一下,没有接稳,掉在地上。这关算是过了。 他蹲下去捡那柄剑,张鬼方居高临下看着他,说:“我不管那么多,你要想留下来,就去杀一个汉人。坏人杀不掉,你就杀好人。男人杀不掉,你可以杀女人、杀小孩。” 阿丑本来只当他们是劫财的强盗,并没太多成见。此时听张鬼方这样草菅人命,厌恶顿生,抱着长剑不答。 张鬼方伸手扯他的耳朵,逼着阿丑抬头看自己,笑道:“你怕什么?如果汉人当中真有好人,怎么没人接济你,要你跑到我这来卖身?” 阿丑挺直腰杆,说:“张老爷,汉人里一定有好人,吐蕃人里也一定有坏人。阿丑不要接济,因为阿丑不是叫花子。” 张鬼方一笑,松开手,说道:“那你挑个恶人杀罢。求一求张老爷,张老爷指不定会帮你。” 阿丑不响,张鬼方收敛笑容,大手贴上阿丑颈项,正色道:“但你若谁都杀不掉,我只好当你是汉人奸细。到时候死的就是你。” 阿丑整夜没睡,才到寅时,他就摸黑起来,把整间屋子逛了一遍。 他自己住的这间伙房,除去烧饭做菜之用,还要堆放柴、炭,其实颇宽敞。但为了散烟,屋顶四面漏风,因此冷得要命。阿丑在地上垫了稻草,又将带来的包袱布铺在上面,勉强能算一张床。 从伙房出来,左手边是张鬼方的房间,右手边则是平措卓玛的住处。他本来以为,张鬼方和平措住在一起,又一道抢劫,关系应当是夫妻。但现在看来,他们两个各住一间屋,中间还相隔伙房,着实不怎么亲密。 外面的厅堂则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张桌、几张长凳,另外有个大橱柜,柜门关死,不晓得里面放的是什么。 阿丑轻手轻脚走过去,拨开柜上搭扣。死寂的黑夜里“嗒”一声响。 他赶紧缩手,静了一会,没有别的响动,他才稍微放心,去开那柜门。 还没拉开柜子,身后房门开了。阿丑全身绷紧,微微回头,余光瞥见张鬼方靠在门上,满脸阴郁之色,也没有开口的意思。阿丑赶忙转过来,低声问道:“张老爷怎么起了?” 张鬼方反问道:“你在作甚?” 阿丑仔细看他神情,觉得他顶多是不高兴,倒没什么秘密要被发现的惊慌或恼怒。阿丑便一躬身,道:“我在打扫,张老爷。” 张鬼方阴森森地盯他看了一会,最后说:“再吵醒我,我就把你杀了。”阿丑腹诽,绿豆大的一粒声音你也要醒,这能够怪谁?但他表面功夫做足,乖乖应了。 等张鬼方重新关上房门,阿丑又去看那柜子。里面是一摞碗、一摞碟,还有一把筷子,别的什么也没有,难怪张鬼方并不恼火。 接下来半个时辰,阿丑像老鼠一样,把此地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卧房进不去,其余地方都被找过了,甚至院子也走了一圈。全屋清清白白,一块儿官银都没有,仿佛住的是两个良民。 阿丑从院里回来,坐在长凳上歇息。正在此时,房门又开了,张鬼方愠道:“我要活剥了你!” 阿丑见他捂着左臂,脸色憔悴,登时明白过来:张鬼方不是真被吵醒了,压根是手疼得睡不着,到处找茬。 他心里有点幸灾乐祸,摊开两手道:“张老爷,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吵。” 张鬼方自知理亏,把头扭到另一边去。僵持一会,他也没再为难阿丑,而是拿了长刀,出去院里练功。 这会儿还没到卯时,小雪已经停了,浓云散尽,一弯弦月挂在天顶。阿丑从窗户看出去,只见长刀慢慢出鞘,刃长四尺,刀身漆黑无光,比夜色还要更黑,又有一尺长铜铸吞口,月色下冷光泠泠。 这应当是一把双手刀,但张鬼方左手动不得,单用右手持刀,倒也拿得很稳。他闭目静了一会,将长刀高高举起,从中用力砍下。这是刀法中最基础的一着,叫做竖劈。 刀刃将要碰到地面,张鬼方手臂一紧,稳稳停住了。就这样接连劈了百来次,头顶丝丝地冒出白气,动作却分毫不乱不歪。 练罢竖劈,张鬼方擦擦脸上的汗,仍旧嫌热似的,把上衣整件脱掉,拉开架势,另外练起一套刀法。行云流水地练到末尾,他也不停下,摆出起手架势,又从头练起。 阿丑不禁有些惊奇。他原以为张鬼方一介蕃人,又是强盗,使的顶多是外家横练路数,而且练功一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想这几刀看下来,张鬼方使的倒是最最正统、稳扎稳打的内家功夫。 然而张鬼方动作虽唬人,内功却不算太精。而且他太浮躁,生劈硬砍,总是用上自己最大力气,就像面前有个大仇人似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看着虎虎生风,实则用得太老。刀法原有十分的威力,他用就只剩五分。 这样的武功,在陇右或许能够横行霸道,在阿丑眼中却不太够看。若较起真来,全鄣县征出二三十个民壮,一拥而上,足可以把这只吐蕃厉鬼制得翻不了身。 之所以衙役抓不住张鬼方,大概还是因为怕他,气势首先弱了。张鬼方关在牢房里,套着锁链也能挣断一只手,这样的“萨日”,打起架来肯定是不要命的。 远方公鸡叫了,天际也隐约见白。眼看这套刀法又要练完,张鬼方脚下一转,刀尖递出,隔窗指着阿丑说:“你乱看什么?” 阿丑随口恭维道:“张老爷功夫太好,阿丑看呆了。” 张鬼方哼了一声,嘴角微微勾起,收刀入鞘。过了一会说:“这个叫做‘三忘刀法’,厉害吧?” 阿丑说:“厉害得不得了。”张鬼方嗤道:“你看又看不懂,快给我拿手巾过来。” 阿丑忙跑去拿了手巾,递给张鬼方。张鬼方浑身汗涔涔的,又在雪地里,朝阳一照,热气腾腾,就像拉过车的马一样。 阿丑没忍住一笑。张鬼方自己也觉滑稽,更生气了,凶道:“实在闲得无聊,你不如好好想想,这三天要杀哪一个人。”
第5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五) 阿丑生火烙饼,安排两个吐蕃强盗用罢早饭,又马不停蹄被打发去洗衣服。冬天西北风刮得急,烧出来的热水不一会就冷了。阿丑双手冻得红通通、皱巴巴的,指甲盖也洗劈了一边。 平措卓玛有三十来岁,但是作十六七岁未嫁少女的打扮。头顶天珠,长发结成一绺一绺细辫子,面上厚厚涂一层赭,腰间不系“邦典”。 她拿一个吃剩饼子,在阿丑跟前转来转去,逗小狗一样说:“嘬嘬。”阿丑对她没甚么好印象,尤其知道杀汉人的主意是她出的,更不愿理。 逗木头人逗得没意思,她高声叫道:“萨日!” 张鬼方走来问:“干嘛?” 平措卓玛道:“萨日,你教我两句汉话吧。”张鬼方不响,平措道:“我要学——阿丑,萨日在牢房里面有没有尿裤子?” 张鬼方愤愤道:“没有!走开!我把衣服扔了!” 平措卓玛当然不是真想学,使过坏就算完了。末了把拿的饼子丢在地上,阿丑洗完衣服拿去晾,看也不看,从那饼子上跨过去。 张鬼方道:“你不饿?” 阿丑离家以来粒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说:“饿了。” 张鬼方便指指地上的青稞饼,嘲道:“那你不吃么?” 阿丑心想:“一路货色。”头也不回,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张鬼方道:“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道理。” 阿丑故意说:“我们汉人就是三岁小孩都知道。” 好容易把湿衣服也晾完,阿丑翻出来一口袋干粮,冲了热水,端碗坐在门口。 这一片是鄣县近郊,毗邻官道,目光所及之处就有十几户人家。每户又各有菜园和农田,根本无处可藏官银。 敢把这么大一笔银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要么张鬼方确信无比,其他任何人都找不见银子,要么他们还有别的共犯,藏在共犯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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