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张鬼方恐吓官差,用的也是同样的说法。他稍微能够感同身受,脚下放轻了些,冷笑:“你家能有几个人。” 阿丑道:“回老爷,就我一个。”张鬼方提高声音道:“谁叫你答这个了!你给我说,方智往哪边跑了?” 看他不语,张鬼方又道:“说呀!” 阿丑说道:“张老爷,你答应阿丑一件事。” 张鬼方冷道:“讲!”阿丑说:“张老爷帮我杀了方智,就当这是我杀的汉人。” 张鬼方气得笑了,灰眼珠阴沉沉的,说:“好,好。”阿丑佯喜道:“张老爷答应啦?” 张鬼方猛地爆发出来,叫道:“你还胆敢利用我,你好得很!一边骗我,一边叫我给你挡灾,是不是!” 阿丑从他脚底下挣出来,坐在地上哀求。张鬼方恍然道:“对啦,还有杀汉人的事情。要不是张老爷有几分聪明,差点真给你一箭三雕了。” 他俯下身,盯着阿丑说:“我偏不要遂你的意,我偏偏不杀方智了,怎么样?” 阿丑在心里乐了一下,面上泪眼朦胧,问道:“那阿丑怎么办?” 张鬼方恶狠狠地说:“你活该!”又是一脚踹向阿丑。阿丑侧身一挡,尖叫一声,捂着手臂倒在地上。 张鬼方道:“叫什么?”接着才发觉阿丑受了伤,衣袖都被鲜血洇透了。他一怔,说:“怎么回事?” 阿丑抿嘴不答,张鬼方放缓声音,问:“方智弄的?”阿丑依旧不答。张鬼方着急起来,责备道:“你胆子也忒小,他拿刀割你,你不晓得说么?” 阿丑垂下眼睛道:“我不是故意骗张老爷的。” 张鬼方蹲在旁边,用又恼火、又无奈的神情看他,面色阴晴变幻,其间几次好像想骂,硬生生憋回去了。末了说:“得了,你别哭了,越哭越丑。” 阿丑除去开头挤了几滴眼泪,其实压根没有哭过。张鬼方见他好些,问:“还有别的伤没有?” 阿丑忙说:“没有了,我能干活的。”张鬼方啧了一声,站直身子,嫌弃道:“笨手笨脚的。” 阿丑抬头不响,张鬼方说:“走吧。”阿丑这才跟在他身后下楼。到了院里那棵樟子松的位置,张鬼方衣袍还挂在树上。他指指树说:“给张老爷拿下来。” 阿丑取了袍子,抖掉松针,给张鬼方穿在身上。穿到左臂袖子,张鬼方浑身一抖。阿丑问:“张老爷还好么?”张鬼方道:“好得很。” 但是袖子全穿进去以后,露出底下一截小臂,青青紫紫,精彩纷呈,比出门的时候更肿上一圈。阿丑想这是他爬上二楼受的伤,有些不是滋味。 系好腰带,两人忽然听见婴儿啼哭的声音,一阵一阵从小楼背后传来。张鬼方提了刀去看,只见一个汉人少妇在围墙底下转来转去,一面捂着怀里孩子的嘴。 张鬼方喝道:“站住!”那妇人反而更急了,单手抱紧孩子,就想要硬跳上墙。张鬼方道:“再跑我动手了!” 眼见跑不掉,妇人才慢慢转过身来。容色虽病却美,说:“我们并不是青狼帮的人。”又道:“多谢恩公。”原来这是方卓抓来的民女,一直被关在帮中。直到今天青狼帮被屠了满门,她才趁乱逃出来。 阿丑悄声说:“张老爷,放他们走吧。” 忙活一天,此刻日头已经西斜。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彻底黑了。张鬼方看看太阳,阴森森一笑,问道:“真的?今天是第三天了。” 阿丑道:“我真的不敢杀人。” 张鬼方摆摆手,把那母子二人赶走了,定定看着阿丑。阿丑一躬身道:“多谢张老爷。” 张鬼方一手搭在刀柄上,手指一点一点,半晌才说:“算了。”阿丑抬头问道:“什么意思?”张鬼方道:“我想你心软一点……胆小一点也挺好的。” 阿丑一喜,正想要走过去,张鬼方却举起长刀把他推远,说:“你听好了!” 刀鞘点在阿丑胸膛中央,坚硬、圆钝、沉重,像鼓槌一样。张鬼方说:“张老爷这里规矩少,只有一条不能犯的,那就是不能骗我。” 阿丑点点头,张鬼方继续说道:“我这辈子最恨最恨的就是骗子。有何难处可以说,但一定不能再骗。再骗我一次,我一定一刀杀了你。” 他把长刀往前递递,压在阿丑心口。阿丑的心脏被这根黑鼓槌敲得砰砰直跳,嗫嚅道:“我一定不会再骗张老爷。”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不打算更了,但是吃饭被人鸽了两个钟,怒而更之
第8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八) 看见阿丑全须全尾回家,平措卓玛很惊讶,而且因此不太高兴,总是想用眼神毒害阿丑。一旦阿丑回望,她又没事人一样笑笑,不说话。 就这样过了半个晚上,平措卓玛忍不住问:“萨日,打算什么时候干掉他?” 张鬼方反问道:“杀他干嘛。” 平措卓玛挤眉弄眼,说:“不是讲好的么?”指的是上午她说,无论阿丑履约与否,最后都要把他杀掉。 张鬼方装傻道:“不记得了。”平措卓玛道:“留个汉人在这里,以后万一出事呢?” 张鬼方不响,平措卓玛狠狠白他一眼,说:“养个小羊,小牛,都比养这个丑东西好。” 张鬼方瞥了阿丑一眼,说:“因为小羊小牛比他可爱?” 平措卓玛道:“小羊可以吃,小牛也可以吃。” 她这话说得真难听。阿丑也在心底白她一眼,想,你起初对我嘬来嘬去,当逗小狗呢,刚巧你们吐蕃人不能吃狗的。 夜半时分,阿丑照旧歇在漏风的伙房里。今日他自己划自己一刀,虽然只破油皮,肩头还是隐隐地生疼。阿丑翻出金疮药,调了一点灶内刮出来的草木灰,细细敷在伤口上。 等他躺在柴堆旁边要睡了,闭上双眼,却忍不住想起白天的情景。他天性恨欠别人人情,爬起来拿了药油,去敲张鬼方房门。 屋里问:“是谁?”阿丑应了一声,屋里又说:“走走走,不要来爬张老爷的床。” 阿丑咬牙切齿,压着声音道:“张老爷,我看你胳膊伤了,好心来给你上药,不要就算了。” 过了半晌,张鬼方才讷讷地叫他进去。屋里炕烧得火热,张鬼方正盘着腿打坐,身上一件里衣应当是刚披上去的。阿丑一层一层卷起他衣袖,卷到胳膊肘,底下小臂看着很吓人,万紫千红,完全没有消肿的样子。 但是再往上卷,没有伤的地方就漂亮得多。肩头好像起伏的夜山,一层薄汗照得金灿灿、甜腻腻的。阿丑这三日过得太紧张,此刻竟然分神想:若把平措戴的臂钏硬套上去,就跟黑刀上套个铜吞口一模一样。 阿丑把药油倒在手心,体温捂着,随便问:“除了手臂,还有别处伤么?” 张鬼方道:“屁股挺疼。”阿丑狐疑地抬起头,张鬼方阴着脸说:“干嘛,张老爷在牢房里的时候,那几个畜生打的呗。” 阿丑看看手心药油,看看张鬼方,意思不言而喻。张鬼方暴跳如雷,叫道:“张老爷不可能脱了裤子,给你看屁股的!” 阿丑被逗得哈哈大笑,自从他来到陇右,深居简出,除了卖豆芽外,十天半月都难和别人说上话,更少有开怀的时候。张鬼方使劲揪他耳朵,说:“不许笑,不许笑!” 吃吃地笑了一阵,阿丑问:“你们劫官银要去做啥呢?” 张鬼方想了想,道:“平措呢,平措是个疯婆娘,母老虎,就是想抢钱和杀人而已。” 阿丑道:“还有这种人。”张鬼方道:“她说,等她仇家多得过不下去,就逃去冈仁波齐。” 吐蕃人除了信天竺传来的大乘佛教,还爱信自己的雍仲本教。苯教传说里,神山冈仁波齐是世界中心,是信众向往的圣地。平措卓玛大概也是怀着这个想法,打算去神山朝圣。 阿丑道:“那张老爷呢,也是一样的么?” 张鬼方摇摇头:“我要去中原。” 中原,阿丑动作不觉一顿,说:“中原很繁华,景色很美,去看看挺好的。” 张鬼方哼了一声,说:“又不是去玩,我要去报仇的。” 原本张鬼方和他闹得挺高兴,说这句话时却顿时冷淡下来。阿丑自知失言,便不再提,默默给他擦药。 擦完整条胳膊,张鬼方突然问:“阿丑,你会不会用剑?” 张鬼方早就问过他是否会武,而且问过两遍,他两遍都答不会。再问这个问题,总不可能是张鬼方忘了。 他小心翼翼说:“张老爷,其实我会一点儿,但也就会一点点。”说着捏起手指比划了一下。 张鬼方似笑非笑,眯起灰眼睛打量阿丑。身后的阴影铺得很大,张牙舞爪,暗流涌动。阿丑不禁一僵。 过了好一会,张鬼方才说:“挺好。” 究竟好在哪里,阿丑也不敢细问。他匆匆收了药瓶,正准备告退,张鬼方一把拉住他手腕,扯回炕上,低声道:“别出声。” 他怕阿丑不听话,将一根手指虚虚竖在阿丑嘴边。阿丑屏息静听,外面有一声很轻的“喀啦”,某间房门开了。随即有淡淡的脚步声,好像进了伙房。 张鬼方在他耳边问:“听见什么没有?”阿丑摇摇头。张鬼方道:“再听。” 屋外那人“咦”了一声,用蹩脚汉话唤道:“阿丑,阿丑?”原来是平措卓玛。 张鬼方哂道:“她叫你呢,要不要应?” 阿丑自然不作声。唤了几声,平措卓玛从伙房出来,停在张鬼方门前,拍门道:“萨日!” 张鬼方把阿丑囫囵塞进棉被底下,才应道:“做什么?”平措卓玛道:“你开门。”张鬼方道:“没穿上衣呢。” 平措卓玛嗤道:“谁要看你。” 阿丑掀开棉被一角,留了个缝隙看外面。只见门缝插进来一把匕首,硬砍几下,把门闩斩断了。平措卓玛踢开门道:“丑东西不见了。” 张鬼方不为所动:“大半夜,你拿着刀找他作甚?” 平措道:“你不舍得动手,我是舍得的。”走进来看了一圈,又问:“藏在哪里了?” 张鬼方道:“我可不清楚。” 平措卓玛道:“萨日,你不会把丑东西藏在炕上吧?”说着就要来掀被子。张鬼方从床头摸出长刀,连鞘一拦。平措也不多话,手腕翻转,匕首急削张鬼方双眼,又被他给挡住了。 阿丑蒙在棉被里,大气不敢出,热得满头大汗。他却无暇难受,飞快在想:张鬼方问他会不会剑,是看出什么了?张鬼方突然这样回护他,又是因为什么? 棉被之外叮叮当当地拆了十余招,平措卓玛败下阵来,悻悻收起匕首。张鬼方道:“你不要再管这事,也不要再半夜杀他。” 平措卓玛道:“萨日,为什么非留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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