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本意是想扮作一个汉人强盗,找个机会投奔张鬼方,再慢慢地套话。但张鬼方戒心甚重,就连采买东西都不愿意跟汉人打交道,尽量拣吐蕃人的摊子买。跟了这么久,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再仔细一想,张鬼方已经劫完官银,并不缺同伙。要是此时没来由跳出一个汉人强盗,他也未必会收留。 如此逛了半天,夕阳返照,张鬼方挥霍够了,似乎准备打道回府。 阿丑也盘算着另想办法。这时平措卓玛忽然说:“萨日,看来看去的,你还要买甚么?” 张鬼方道:“我在想要不要买个下人。” 阿丑精神一振。平措道:“买下人?”张鬼方道:“是啦,只有一边手能用,还是不太方便。” 平措卓玛嘻嘻一笑,说道:“买男的?买女的?” 张鬼方有点恼火,说:“当然买男的。” 平措卓玛拖长声音,“哦”地叫了一声,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手断了,找个人给你扶鸟,不然尿到脚上,是吧。” 这段对白深深印在阿丑心里。即使知道不可能,他还是忍不住想,为了查三千两官银,卖身给一个吐蕃恶棍扶鸟,到底值不值得? 全鄣县只有唯一一个牙行,和此地离得不远,买卖牲畜、找长短工,都是在那里。若真要买下人,张鬼方肯定也要往那边去。 没太多时间留给阿丑犹豫了。阿丑脱掉外面的棉袄,塞到路边,故意露出缝缝补补的内衫,快步跑向牙行。 到了地方,一个牙人自己拿着叶子牌玩。还有好几个闲汉坐在外面长凳上,有汉有蕃,都是趁农闲出来打短工,挣银子过年的。 阿丑把当来的五两碎银全数掏出来,一半塞给牙人。牙人愣道:“客人要买啥?” 阿丑指指外面的闲汉,说道:“你把他们打发走,要快。” 牙人问:“为啥?”阿丑板起脸,伸开五指说:“再问就算了。” 那牙人见钱眼开,当即出去把几个闲汉赶跑了。阿丑拣了一根草标,插在自己头上,又说:“一会有两个吐蕃人要来,不拘多少钱,请你把我卖给他们。事情若成,剩下二两半也是你的,不成就没有了。” 牙人从没见到过这种客人。但若能把五两银都拿到手,抵得上他干三个月活儿,因此他也不敢多问,留阿丑在外坐着。 离张鬼方走到这里还有一会儿,趁此机会,阿丑拆开包袱翻了翻,把值点钱的棉衣翻出来,一并送给牙人,自己只留两件换洗里衣。 再翻就是他那把长剑,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也是值钱货色。 带着这把剑卖身,未免太过惹眼。阿丑本想把剑也送掉,但他手指一触到剑鞘,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还是不舍得送。 再没什么事情可以干了。阿丑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坐在凳上,和一个真正被卖的仆人无异。 一盏茶后,张鬼方和平措卓玛果然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进到牙行,只朝阿丑瞥了一眼,张鬼方便转头去问牙人:“我打算买个下人,其他人呢?最好要个吐蕃人。” 牙人装作为难,指指阿丑,说道:“只剩他了。” 张鬼方转身就走:“那我明天再来看看。”牙人赶紧把他叫住,说:“老爷,今年没得别的人卖了,卖完这个,牙行要关门到年后。” 张鬼方皱着眉头,回来瞧了阿丑一眼,啧道:“什么丑东西!” 阿丑低眉顺眼地不答。牙人把他往前推了推,劝说道:“这位……这小子长得丑一点,年纪大一点,但是手脚麻利。买去做个小厮挺好。” 张鬼方这才走近几步,问:“你叫什么?” 阿丑轻声细语地答:“老爷,我叫阿丑。” 张鬼方抬起空着的左手,捏住阿丑耳朵,把他脸抬起来,转来转去地看了一圈。虽说他手臂伤了,捏阿丑耳朵的力道还是很重,眼神也十足轻蔑。 平心而论,阿丑人如其名,相貌实在是难看。鼻子粗笨,眼睛又细细地闪着精光,任何两处五官都像要打架似的不搭调。 寻常民男民女就算是不好看,精心打扮以后,总能找得到一二分姿色。例如眉眼特别灵巧,神态特别端庄,不一而足。阿丑却是个例外,脸上处处都别扭,没有丝毫可圈可点的地方。细细地看下来,虽说不出是哪里特别丑,但更说不出有哪里是好看的。 阿丑被他看得有点难受,避开审视的目光,垂下眼睛。 张鬼方一用力,阿丑耳朵吃痛,只好再次抬起头。离近了看,张鬼方眉眼同刀一样锋利,的确很凶,但也英俊得吓人。一串红绿相间的耳环在脸侧荡来荡去,红的是珊瑚,绿是碧甸子。 阿丑看着他道:“老爷还想问什么?” 张鬼方没说话,端详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问:“当真没别人了?” 牙人信誓旦旦说:“真没了。” 张鬼方不死心:“明天、后天,都没有?我手臂伤了,是当真缺个下人。”牙人说:“一个都没有了。” 张鬼方别无办法,只得折回来再看阿丑:“你懂不懂吐蕃话?” 阿丑小声说:“一点都不懂,老爷。” 张鬼方原想买个吐蕃奴隶,免得有二心。但现在仔细一想,如果阿丑压根听不懂他们讲话,反倒更加保险。 他心里有些动摇,问:“会做什么活计?” 阿丑讨好道:“老爷,我、我什么都能干。” 张鬼方嗤笑一声,转头同平措说了两句。 阿丑其实听得懂吐蕃话,当然也知道他们聊什么。 张鬼方指着长凳说:“我刚来这边的时候,没钱吃饭,想做个短工赚钱……也坐在这个位置。我说我什么都能干,你道别人说什么?” 平措卓玛问:“说什么?”张鬼方说:“他们看我不是汉人,就说——” 张鬼方把阿丑拉过来,又捏起他耳朵,带着整张脸转了一圈,用吐蕃话说:“他们就问,那你能不能给肏?” 张鬼方和平措卓玛哈哈大笑,不过张鬼方笑得可能没那么真心。阿丑耳垂给他拧得又辣又烫,暗地里咬咬牙,面上只当听不懂,规规矩矩坐着。 笑完了,平措卓玛说:“他长这副模样,谁想肏他。” 阿丑仍旧装傻,平措卓玛又哈哈地一笑。 张鬼方觉得不好玩,踢了踢阿丑,换汉话说:“你会不会洗衣服做饭?” 阿丑说:“会的,老爷。” 张鬼方满意了,和牙人说:“就他罢。多少银子?”阿丑才松一口气,就听牙人说:“这个人能干,要卖十两。” “十两?”张鬼方提高声音,“十两够买花魁了!”就连阿丑也觉得诧异。 牙人赔笑道:“花魁可没他能干。这位老爷手臂伤了,买个仆人才方便嘛,这是今年最后一个人了。” 原来这个牙人利欲熏心,看见张鬼方穿着不错,就想坑他一笔。张鬼方一开始讲自己手臂受伤,急缺佣人,在讨价还价上属于交了老底,顿时落入下风。 张鬼方嘴笨,不晓得怎么讲话,气得要炸了,说:“走吧,不要了。” 阿丑又着急,又郁闷,苦于没法讲话,狠狠地剜了那个牙人一眼。牙人也懊恼起来,朝外叫道:“老爷,老爷,折一半价吧,再看看呀!” 张鬼方骂道:“最讨厌跟你们汉人做生意了,个个当我是傻子一样。” 阿丑也怯生生地找补道:“我冬天过不下去,要饿死的。老爷给我一口饭吃,别的不要了。” 张鬼方头都不回,径直走出牙行。 阿丑恨得牙痒痒,恨这只吐蕃厉鬼,摸东捏西,摸完以后不买,果子摊最讨厌的客人就是这样。他也恨这只牙人,贪谁的便宜不好,偏偏贪到自己头上。 牙人攥着阿丑给的二两半银,面上带着苦笑,讨好似的说:“这、这位客人,你看……” 阿丑才不管他,在他臂上一点,牙人手指登时松了,碎银落入阿丑手中。阿丑还是气不过,生出斤斤计较之心,把送掉的旧棉衣也拿回来,跟碎银一齐埋了。哪怕烂在地里,也不要便宜这个该死的牙人。 做完这些,天色已暗。阿丑去杨府一趟,问明张鬼方住址,饭也不吃,急匆匆赶了过去。 张鬼方和平措卓玛住在城外,住一栋砖屋,比阿丑之前住处要像话一点,但也很旧了。屋子没有前院,临街的大门桐油斑驳,能看出大大小小数百鬼脸。 阿丑自己也拿不准,这样死缠烂打对待“萨日”,一定要把自己卖掉,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但来既来了,他还是决定一试。 阿丑在寒风中紧了紧包袱,感受到长剑的钢筋铁骨,心神稍定。他深吸一口气,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第4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四) 屋里静悄悄的,一时无人应答。 阿丑早就预料到了,也不气馁。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又敲了三下。 “烦死了,你去看看。”这是平措卓玛的声音。 阿丑连忙收回耳朵,站直身体。 门“砰”一声被踢开了,险险从他面前擦过。张鬼方站在门后,手按长刀,仍旧不响,微微皱眉看着阿丑。 阿丑主动说:“老爷,我又冷又饿,实在没办法了。” 张鬼方道:“关我甚么事?我这里不要汉人。” 阿丑心想,白天明明就要成交了,怎么就不要汉人?但他面上还是低三下四,恳求说:“吐蕃人会做的,我一样会做,老爷。” 张鬼方不响,阿丑又想,他们两个才劫了官银,指不定缺人手搬银两。于是说:“老爷,我力气挺大,我能干重活,搬东西,赶马车,都可以。” 阿丑衣裳单薄,洗得软塌塌的,挂在身上,整个人形销骨立。张鬼方瞟了一眼,显然不信,说:“汉人花花肠子多。” 阿丑急道:“老爷,我千真万确是个好人!” 张鬼方不为所动,就要把门关上。阿丑急得伸手去拦,叫道:“找不到活做,我要饿死了!” 张鬼方吓唬他:“你再胡搅蛮缠,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阿丑手一缩,门关紧了,并且上了闩。 阿丑仍旧不大甘心,靠着门板坐下。西北风中,他对那牙人的恨意更深一层,而且越发觉得张鬼方不识好歹。这个人眼眶里面塞的是两颗牛肉丸,有眼无珠,难怪招子是灰色。 晚到约莫子时,月色一暗,天顶笼罩一层浓云,居然飘飘扬扬地下起小雪。 陇右道地势开阔,地广人稀,一到夜间几乎听不见人声。每值静夜,狼嗥传得极悠远,听在耳朵里如同四面楚歌。尤其现在下雪了,天色黑,群狼叫得越发凄厉。阿丑虽然不怕冷,但还是往角落缩了缩。 这时门忽然开了,张鬼方裹着棉被出来,冻得“嘶”了一声。他四下一看,看见屋檐底下蜷着的阿丑,张鬼方伸脚踢了踢,说:“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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