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少辅通报有功,又怜其痛失妻儿,特恩准荣升外记,正四位。 天皇经此一事,无心再过问朝政,朝苍留衣,朝苍征人无形中独揽大权。少了对儿子束缚诸多的漱石皇后,朝苍小夜子完完全全操纵了太子绪。 朝苍一族成了幕后最大也是最后的胜利者。 不再去打理朝中的事,留衣把自己关在家中,一心一意整理画卷。累的时候,若叶和小督就会端上用春日存下来的干樱花,做成的甜点或是泡的一壶热茶。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传来天皇似乎有意让位给太子的消息,留衣只是茫然地想着,这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夜晚的月光就如水一般,幽幽漾漾飘浮着,附近的楼阁树木,轮廓无比清晰,如同用竹笔勾勒而成。 弯下腰坐在庭院的水池畔,留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好澄澈,好清爽。 突然,黑漆漆的瞳攸地睁大了,眼尾微妙地扬起,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守护在身旁的十郎左眯细了眼睛,拇指悄悄弹出一尺白刃。 “十郎左。你退下。“随手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留衣支起身体。 “大人……” “退下!” 男人铁青着脸,缓缓离开。 一个白色的模糊的影子缓缓地从草丛那头走过来,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月光照在他身上,单薄的肩头,更显削瘦,水一样的眼睛,冻成了薄冰,肃杀得怕人。 右手中狭长的刀举了起来,正对着留衣,闪烁着冰冷的光…… “白石君,好久不见。”说这话的时候,笑意真真实实传达到了眼底。 风突然变得很大,很大,朦朦胧胧的幻觉,就像有无数苍白的面孔飘浮在群青色夜空中,笑的时候流血,哭的时候流泪。 “这画是你送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 一卷画纸在来梦的手指间嘶喊出刺耳的声音,雪白的,雪白的记忆的碎片,犹如翻飞的白浪,一波来了,一波又去了,只剩下彼此,直直地,定定地凝视着。 美丽的眼睛,是秋天时红叶遮挡下的水,清澈得留不下影子…… 石头一样的漆黑瞳孔,那样沉静,那样优雅,映不出一点光…… ……一树一树盛开的樱花,枝条相接,密密层层,掩映在高高的头顶,花朵俯下淡妆的面容,亲吻着脸颊…… 他们不是没有过真心的欢喜,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只能用恐惧而僵硬的眼神看着春天离他们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义父说得对,我真的很傻,傻到竟然会去相信你。” “……你想杀我了……?” “……告诉我……” “……”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把锋利的小太刀抵在留衣的颈项上,好冷,禁不住使得人瑟缩一下。往后退时,整个背脊抵在樱花树干上,粗糙的感觉,很疼,很疼…… 月亮是细细的眉月,漂亮地飞扬起来,洒下白金的光辉。 庭院中种了一小片枫树……红叶燃烧起来,比任何花都好看……还有红叶中的人…… “为什么!!!” 刀刃又嵌进去几分,薄薄的一层殷红自白皙的脖子流淌下来。来梦的眼底好像扎进了细小的针,再也克制不住的悲愤完完整整地迸裂开来。 “我……不知道……另外的生存方式,从来没有人……没有人教过我。” 自小被带进人性的阿修罗场,就被注定下乖僻的一生,杀戮和诱惑,芳香和腐臭的漩涡,从没有想过还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想骗你,真的…………” 犹疑着,留衣的手环上了来梦的背,然后一点点紧紧抱住,深邃的星空下,靠在耳畔的低语,是如此悲切。 “可是只有一点,希望你还可以相信,在多摩川畔,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鲜明地映在明亮眼睛深处的留衣的身影,突兀地瓦解了。宛如静止的水面突然荡漾开来,整个世界的倒影都崩溃了。 扑通——小太刀的银芒在月光下快速地一闪,狠狠丢进了池水中。 “……我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优美的声线,和在奈良时听见的一模一样,风吹来,很轻很轻,优美得近似悲泣。 若叶放不下心,带着武士慌慌张张赶来时,留衣独自站在在没有一朵花的樱树下,月光照耀的水面,漂浮着几片小小的红枫叶。 “大人!”若叶手足无措,急急扑上去。 留衣面部的曲线从夜雾中凸显出来,朦胧的,看不见他的表情,脖子上的血痕干涸了,映衬着洁白的皮肤,美得让人害怕。 “大人,你没有事吧?” “不碍事的,“好像挤压出来的沙哑声音,指尖顺过孩子的刘海,抬起头来望着秋日的浩淼夜空。 “若叶……今晚的月光真漂亮啊……” 那年第一场大雪时,白河天皇让位给太子缭,史称桐原天皇。 朝苍小夜子被封鸟羽皇后,其子入主东宫。 朝苍国臣,朝苍留衣同朝主事。 至此,离被后世称为“飞羽院改制”的盛世还有六年的时间。 镜子一样明亮的池面上倒映着青涩的花朵,就好像另外一个世界。小小的素笺浮在水面上,墨迹一点点晕开来—— 当我四处寻觅,何物可与樱花,或红叶相映? 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 苍白月光的照耀下,人与人初遇,人与人征战。 第八章 幕八 水底映着春雪的投影 德仁六年,冬末。 多摩川的河水艰难地把一块块尚未融化的春冰往前推,晶莹的冰面上布满着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庭院里还积着薄薄一层雪,踩下去,就是一个玲珑的脚印,深深浅浅,浅浅深深。几树梅花开得一点都不妖娆,比雪还要白上三分。痛楚的扭曲的姿态,零零星星地凭依在枝头,若不是有一阵一阵的幽香,很难看见那样泫然欲泣的神情。 小小的男孩在庭院里玩耍,面容冻得红通通的,覆额的刘海左右叉开,在耳畔绕了两环乌黑。也许是无意间瞧见墙角那有一小簇破雪而出的新绿,立时满心欢喜的样子。 屋子里摆放的火盆正烧得旺盛,虽然比外面暖和得多,空气却变得有点混浊。 “你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了?” 八镜野往火盆里丢了一块干燥的木炭,沉稳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对面而坐的青年,留衣的个子长高了不少,白瓷一样秀颀的肢体,从当日单薄的线条中逐渐显露出青年特有的清冽感。 “老样子吧。”把热茶端到鼻尖,小小地酌了一口,有点烫,“我自己心里清楚,像这样的病根没有早夭已经很幸运了,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尤其当上大纳言的这几年,这个身体其实早就已经空了。” 僧人的脸上露出了有一点困扰也有一点难过的神情。这一点他也相当明白,因为长年控制着情绪的起伏,留衣的身体原本是有机会好转起来的,可却耗了太多的心神在朝野中,所以哪怕一直延用名贵的药材,也是无用了。 “朝苍大人他……现在还好吧?“ “算是不错吧。”一口气喝完了茶,语意模糊地笑了一笑。 天草家没落后,年轻懦弱的桐原天皇根本不堪一击,在朝苍征人的咄咄逼人下,被迫将朝苍家自臣籍升至亲王。贵族和平民对此非议不断,但畏惧朝苍征人,谁也不敢作声。 好像想起了什么,留衣支起身,拉开格子门,清爽而冰冷的风迎面吹来,屋子里混沌的气息整个转换过来。 “真鹤——” 对着在庭院里玩耍的孩子招手,小男孩很快地跑过来,整个身体依偎进留衣的怀里,犹如一只教养良好的猫咪。 朝苍真鹤是朝苍征人唯一的儿子,母亲雁姬原是小安公的三公主,很美丽很温顺的女子,只可惜命比纸薄。一场难产就耗尽了她薄幸的一生,只为朝苍家留下了真鹤这一点血脉。很奇妙的,孩子的相貌和父亲并不太像,却同留衣有几分神似。也许是这个原因,真鹤打小就喜欢粘着自己漂亮的小叔叔。 “来,拜见照常皇寺的主持。“ 男孩眨了眨大眼睛,整整下摆,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八镜野向孩子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窥探着留衣显现出疼爱情绪的侧面。 苦涩地笑了起来,“留衣啊,你现在的神情……比以前要真实多了,不再给人那么虚幻的错觉。” “……” “六年来,我一直在后悔,当初一直要求你压制自己的情感是否真的正确。” 又或者,六年前,在你亲手第一笔画下那个孩子的身形时,心境的平衡就已经完全,完全崩溃了。 “大师,不要再提了。” 稍微移开视线,优雅的嘴角轻轻绽开一个微笑,“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过完剩下的日子。” 是的,早就不再前往大内了,恢复不了往日心境的他无法再成为朝苍征人最好的工具,于是完全依照朝苍征人的意思,本本份份,深居简出,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大纳言,平日里不是整理画卷,就是和可爱的小侄子在家中玩耍嬉戏,日子倒也称得上无忧无虑。 就这样吧,已经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放弃了。 那个令人眩晕的春天,那个灿烂的唯一的光辉已经逝去,不再回头。 留衣送八镜野大师走的时候,真鹤一直紧紧黏在身后,不由得失笑“真鹤,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样粘人。” “可是和叔叔在一起,真鹤就觉得好舒服。”扬起大大的眼睛,真挚地笑着。 “……是吗……”愣了一愣,带着春雪气息的风吹过来,撩拨起漆黑的发梢,一圈圈闪闪亮亮的波纹。 记忆中,好像,好像也有人这么说过…… ——在你的周围,连风都是静止的……这样一个安逸……优雅……透明的世界……没有谁残忍地想去破坏…… 黑夜中,河水悄无声息地流往世界的尽头。一天一地的星光,笼罩下来,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也像水中粒粒的银石子,明澈极了。 而一直守在身畔的那一双眼睛,犹如白雾后的幻影,是那样地悲哀。 朝苍征人是在黄昏的时候自天皇那里回来的,一阵杂旮的木屐声,侍从们躬下身躯在大门口一字排开。 从马背跃下来的身躯,有着不输给当世名刀的锋芒,可以坦然直面朝中所有憎恨的视线,毫无动摇。把马缰交给家里的主事,又淡淡询问了几句宅子里情况。 ‘父亲。” 真鹤垂下头,怯怯从留衣身后站出来。 玻璃珠一样的瞳仁,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愈加清淡,渐渐眯细,却连一句“是你啊”都吝于付出,就这样擦肩而过。 泫然欲泣地盯着男人的背影,真鹤扯住留衣的袖子,紧紧咬住下唇,“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 “……”蹲下身子,直面孩子苦恼的神情,还相当稚嫩的眉目中已经有了早熟的忧郁,“因为他有更喜欢的东西。” “更喜欢的?” “是的……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的东西。“ 把头埋在留衣的肩膀上,闷闷的声音,“我不明白啊。” 长长叹了口气,抚摸着孩子的头,呢喃自语一般,“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他会需要你的,就像曾经需要过我一样,你会变得很强很强,代替我站在他的身边,看着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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