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无遮拦,浑然不觉哪里怪异。陈佩兰呛咳了下,缓声说:“路上的尸体我都处理干净了,其他的我都会摆平。你抓紧时间,老君主一直在等你,不要误了时辰,惹出麻烦来。”陈佩兰默了半晌,才说,“教主……我会助你,直到神灭的那一刻。” “……哦。”“他”看了陈佩兰一眼,想要佯装不在意,却仍旧去而复返,“我还是要提醒你,尽人事,听天命,无为教不需要英雄,你最好保住这条命。” ——记忆如影随形,齐芜菁预感强烈,他马上就能捕捉到全部的过往。 齐芜菁跟着“他”,瞧见“他”来到老君主的寝殿,同一时刻,齐芜菁想到了重生前的凌虐,杀心雀跃,然而他的愤懑却在现实跟前成了溅熄的火—— 因为“他”在这时就已经杀了老君主! 齐芜菁脑中“嗡”的一声,记忆滚滚涌回,他眼前骤然闪过千万个瞬间。 “他”杀了老君主,但“他”明白这人已经拥有不死之身,因为血量在减少,伤口在愈合,于是“他”拿刀卸了老君主的四肢,将长针注入灵能,封进老君主的命脉。若老君主活过来,也至少能受自己的掌控。 齐芜菁看见自己云淡风轻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渍,对镜草草整理了头发,而后准备去料理那位造神之人。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法铃趋近的声音。三千界的出现在他意料之中,齐芜菁了解父亲,父亲也很了解他。 三千界知道齐芜菁狠辣的性子,既然他亲手将他送进宫堡,因此必定不会放任他逃走。 齐芜菁飞快跑进回廊,用机关与灵能散发错误信号,混淆方位。可三千界有一只能看清世间的眼,齐芜菁很快就被无相刀拦住。 “晚上好呀,父亲。”他丝毫不受威胁——哪怕无相刀能随时砍掉他的头颅——反而笑着露出颗虎牙,“有意思,你是来恭祝我新婚之囍的么,烛雪君?” 三千界问:“你杀了他?” 齐芜菁仰面瞧他,愉悦道:“是啊,你要为他报仇么?父亲,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好这口?”“他”神色俏皮,妙语连珠,“难道你养我这么大,就是为了给这个老男人做养料么?品味差透了。” 齐芜菁的话里流露出毫不犹豫的中伤,因为在他的理解里,三千界身边有许多人,有洛蛟,也有丹无生,可被送走、被交易的人却只有他。 三千界收了无相刀,那只银瞳似乎颤了下:“你怎么总不听话?” 齐芜菁冷了笑:“我现在没空跟你吵,让开,别坏我好事。” 三千界没有因为齐芜菁的凶狠而恼怒,他捏诀为齐芜菁清理了身上的脏污,低声道:“你不能杀寿夫子。” ——洛蛟勃然大怒:“为何?你是不是有病,天下宗门以他为首,你最该杀的就是他!” “因为我太累了。” 洛蛟仍不解:“这算什么理由?” “你让我想办法,我想到了。我会建造一座城,将世间滋生的恶徒邪祟召唤于此,哪怕城外的神宗力量微弱,也能轻易维持世间承平。”三千界目光低垂,似乎有些疲于解释,“让我逃一会儿吧,可以吗?” 洛蛟道:“什么?” “神宗必须推翻我。”三千界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每个人都将我的神龛供在九尺高空,求我显灵,可我尽力了,很大的力……我并非无所不能。” 洛蛟道:“如此便会是伪神治世,你难道想看这个?” 三千界陷入久久沉默,而后无力地摇头,他自嘲道:“我会注视他们,直到新秩序的到来。况且,你我都该相信一件事。” 三千界抬起目光说:“就算世间没有了神,火也不会断。那些宗门的年轻弟子你见过么,他们狂妄,率直,狡诈,却又恶尘无染。” 洛蛟神色凝重。 三千界神色倦怠,又笑:“不过说难听点,渡恶人可比渡众生容易多了,恶人没有苦难,他们容易仇恨,容易被欲望左右。你兴许不明白,承载别人的恨要比承载别人的信仰轻松太多。” 他宁愿自己是鬼、是魔,宁愿自己背负杀孽和唾骂,不再慈悲圣洁,沉沦进欲念的泥潭,也不愿再面对众生的苦难与眼泪。 他真的……太难过了。 他想做个逃兵。 哪怕他明白,当下发生的某些事情是不对的,是有罪的,是神灵不可不坐视不理的。 可…… 好累。 好痛苦…… 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 “别一副无青才有的幼稚表情,”三千界戳破她,“无所住,你应当明白,仇恨和杀意之下,总多自由。” ——可那个时候的齐芜菁并不理解,他怨怒、憎恨、心灰意冷。三千界说:“你可以弑君弑神,却不能杀寿夫子。”他放下无相刀,哄说,“好了,是我错了,我带你回家。” 齐芜菁神色厌恶,他甩开了三千界的手,让他滚,然后扔下三千界,独自回了九衢尘。 接下来的时日,齐芜菁没有和三千界说过一句话。不单单因为赌气,还因为陈佩兰捎来的两则消息中提到:老君主活了。 齐芜菁气得将手里的机关甲虫捏爆了,他骂了声,从榻上弹起来,因为第二封信的内容是:老君主仍在娶亲。 换句话说,有人做了齐芜菁的替死鬼。 天下宗门对紧那罗门的收奴行径颇有微词,然而那个时候宗门动荡不断,紧那罗门的地位朝不保夕,还没有站稳脚跟,因而最保险的方法便是以“君王娶亲”为由粉饰太平。 操。 齐芜菁只能戴上面具,再次折返。 老君主的目的不仅在于收集全天下的神子,还在于如何凌虐与玩弄。他啊,他这样赏罚分明的君王,最知道如何在成神之路上犒劳自己。 那些新的红衣少年被架在墙上,承接君王的玩乐与凌迟,他们伤痕累累,在咽气之前又被端上君王的桌,入了君王的胃。 也有许多像齐芜菁那样有机会拿起刀剑的人,他们杀了老君主,踩过尸体,逃进回廊,踉踉跄跄地四处乱闯。 ——然而,路的尽头依旧是那间婚房。 神子都被吃光了,老君主却依旧没有成神。他走投无路,在张罗神子的同时,又将目光放在了陈佩兰身上。 就像小时候那样。 齐芜菁的怒火如雷霆。 去死。 他火速赶往宫堡,换上新的婚服,截了红轿。宫堡的守卫比从前森严了许多,他和陈佩兰会面的小路也被层层把守——他只能再次坐上囍轿,混入其间, 齐芜菁目光冷冷,提前闻到了血腥味。 他必须彻底阻断这出成神的闹剧。 老君主还在那间屋子,四面囍字高挂,红烛仍在摇曳。齐芜菁潜入进去,杀了他,一刀又一刀,将他刮了下来,让他再也没办法站起来。 可光这样还不够,这畜生是杀不死的,只有、只有…… 齐芜菁没有犹豫,他捧起地上的生肉塞进嘴里,那些腐坏腥臭的肉片和血块令他不断呕吐。 可他还在吃,边吞咽边念咒。 弑神之道,无为教早研究出来了,那句咒诀,只有一句的咒诀,可没人愿意做。因为那可不是什么狗屁好事,这是诅咒,无法消解的诅咒!若要弑神,便要有人成为神。 诅咒永不消逝,只会延续。 寿夫子想打破这种诅咒,因此想从诅咒源头三千界之外寻找新的成神契机。可是这老蠢货太天真,他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打破神的诅咒?! 这是成神的代价,这是世间的规则! 然而就在这时,法铃作响,齐芜菁阵脚大乱,他慌不择路,跑了出去。他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对三千界生出了如此庞然的恐惧! 可是他躲不过三千界,因为杀意从三千界身上迸发,令齐芜菁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惊悚——这绊倒了他。 三千界仿佛临时赶来,他拦在跟前,按捺不住喘息,他的眼神中有震怒和剧痛。齐芜菁心中憋闷,他们之间爆发了许多争吵,可三千界的声音发颤,连拿刀的手都在抖,反复确认:“你吃了他?” 齐芜菁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也在救人,他分明也在救人! 他心中不服气,破口大骂。他红了眼,然而三千界却比他更先落泪,齐芜菁有些发懵,似乎仅仅是言辞,就已经将三千界伤透了。 有那么一瞬间,齐芜菁觉得三千界在流血。那些难以承受的疼痛将三千界彻底压垮了,三千界喉间溢出哽咽,却像是悲鸣,他比齐芜菁更加绝望。 齐芜菁心如刀绞,他本来想说:“我做了件正确的事,我杀了大祸害,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可他没有机会说了。 无相刀已经沾上了他的血。 ——齐芜菁站在一旁,瞧见自己的头颅滚落。 三千界声嘶力竭地吼叫,他如坠冰窟,浑身战栗到拿不稳刀。 齐芜菁再次看见了自己的尸体,他呜咽出声,眼泪决堤。 不知过了多久,三千界眼眶猩红,他迷蒙地喝了口酒,而后抱起齐芜菁的头颅和尸身。 然而正当他踉跄往回走时,三千界瞧见了站在跟前的陈佩兰。
第71章 陈佩兰只穿了件白色长衫,一直遮到脚踝,连鞋都没穿,赤着脚来得匆匆。他模样比无青还要小,仿佛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 “求你……”陈佩兰脸色发白,喘息道,“不是,是……对不起。” 三千界冷眼瞧着他,一言不发。 陈佩兰缓了片刻,才道:“烛雪君,你会想办法救无青的,对吧?大腹行和南明王的战役里,你先后失去了以色声和无所住两员大将,可如今他们仍活在不周城内……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猜你会同样拼尽全力救回无青,差一具灵体……对吗?” 三千界毫不留情:“滚。” “等等!”陈佩兰追撵上去,“我可以……我能以死换无青的生!” 三千界终于顿住步子。 陈佩兰气喘吁吁:“我可以死,我的命不值钱,但世间仍旧需要无青君。”陈佩兰掷地有声,“我知道你是如何让其他两位活过来的,你献祭自己,献祭众生,以托举补全他们的残魄,不过就算他们活过来,也只是半人半鬼,永远只能依附你而存在。我明白,那时你没得选,你做不出让以色声的魂魄夺占活人的事,可眼下你可以选,我自愿……” 陈佩兰说得没错。 当年为了丹无生和洛蛟的复生,三千界献祭了自己的魂魄,尤其洛蛟,更是受了牺牲在四独河中万千战士亡魂的力量,得以借黑乌重塑肉身。 唯独一点,丹无生和洛蛟必须依靠三千界,若三千界衰竭灭亡,他们也会随之魂飞魄散。可三千界目光落下,对陈佩兰报以冷眼嘲讽:“你自愿?”三千界说,“你凭什么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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