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兰不卑不亢:“因为只有我自愿,我的魂魄放弃反抗,无青的魂魄才可以进入我的身体,只有进入我的身体,无青才能作为‘人’光明正大的活着。” 如果说一个凡人也有拥有最强大的力量,那么这个力量只能是肉身与魂魄间的连系。 外来魂魄若要插足进一具陌生的躯体,那么它一旦踏进这副躯体,其中的原生魂魄在自己的战场上将拥有灭顶之力,足以将侵略者撕得稀碎! 哪怕是尸体也不意外。 除非尸体的魂魄早就灰飞烟灭,但这样一来,尸体本身也会迅速因为魂飞魄碎而枯萎。 “不需要。”三千界冷笑,“我何时沦落到需要因你妥协的地步?你这样不计牺牲擅自以命换命感动自我的人,就像蝼蚁一样可悲。”他右眼的红瞳像一轮邪恶的血月,正透过面具凶狠地端量陈佩兰,“你不必在我这里求死,命脉微弱,你本就活不久。” “是吗?”陈佩兰毫不畏惧,他上前一步,“烛雪君,你既然对我的方法毫无兴趣,又何必浪费时间听我自我感动一遭?这并非你的作风。我小时候见过你,高高在上,眼睛里没有慈悲,似乎容不下这俗世和众生,我不骗你,你可以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模样。” 陈佩兰细细道来:“无相刀下过,什么都斩干净了。无青的魂魄碎得不成样子,哪怕你可以一片一片拼起来,那他得变得多羸弱啊……就算变成鬼也是会受欺负的吧?依照他的性子,你能将他时时刻刻留在身边么?囚禁,还是豢养?若你要让他争夺活人身体,他哪里还有力量?你帮他么?” 陈佩兰道:“烛雪君,你有那么多甘愿为你去死的信徒,你随时可以让他们让出肉身来。可……有什么必要呢?你面前就有一个,还是个魂魄不全的残次品。” 三千界呼吸沉沉,他在原地冥思片刻,而后带着齐芜菁的尸首回了九尘衢,留下一句:“我不需要别人的命,他也不需要你来逞英雄。” 陈佩兰所言不错,三千界别无他法,只能如复活洛蛟和丹无生那样。 献祭自己,献祭众灵,献祭一切。 ……就这样过了十年。 然而齐芜菁的魂魄仍是一摊碎泥。三千界从未如此受挫,他失败了无数次,又尝试了无数次,最后仍旧发现献祭无用。 似乎齐芜菁拒绝了他,也拒绝了生。 ——洛蛟道:“你是长生不错,可你的力量并非源源不断,命脉也并非经久不衰……那少年的方法最好,你真的想让无青也变成我们这副模样么?” 三千界动摇说:“所以我建造了这座城。它便是我,它一日不倒,你们的命脉将一日不断。” “可万一有一日它就是倒了呢?”洛蛟罕见地心平气和,她也不忍再责怪三千界,“天地不是盛产穷凶极恶之徒,恶鬼终有祓除的那天,神宗之人对你我虎视眈眈,他们为求天下永久的承平,保不齐会将你斩草除根,到时候你又要如何以一己之力,护住全天下的众灵?主子……你活这么久,还不明白‘’凡事没有永恒’的道理么?” 三千界对外在暗中制衡神宗,对内豢养恶徒恶鬼,以怨和恨的浑浊力量支撑着整个不周城的命脉。 一损俱损。 他的力量被刮分成万万分,他将自己变成天地间的养料,滋养正,也滋养恶。 丹无生泣不成声,他的眼泪从早流到晚,源源不断:“我还是搞不懂,你明明可以用无相刀斩断老君主的头颅,为什么非要等到诅咒转移到了无青身上你才下手?!你这把无相刀不是很厉害吗?!”他双眼忿红,“我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那天他跑出九尘衢,你怎么没发现?” 三千界说:“我……” 他虽然日日酗酒,却从未停止思考。 啊……他想起来了。那天,那天正在杀人呢。城池还未修缮完毕,里面受压的恶鬼却不听命令,跑出去惹了事。那日他游走在各个宗门杀恶鬼,又由于身份暴露,和神宗也杀了起来。 神宗得了两大势,一为大腹行,这蛇化的阴物灭了三千界半生修为,诛杀了三千界麾下的大护法以色声。 二为南明王,宗门齐聚,黑袍人相助,断了三千界体内所有的灵脉,祓除了三千界麾下的第二位护法无所住。 哪怕三千界没死,也因此大伤!因此再相遇,宗门岂肯让他逃命?他们千方百计争夺那把无相刀,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无相刀下安然无恙,更何况是最脆弱的性命,哪怕它也最强大 于是这些人企图用这把刀结束三千界的不死神话。 可他们太蠢,就连这把刀也是三千界的化身之一,它之所以能斩杀天下,是因为三千界藏有灭世之心。 它能斩杀万物,独独不能斩杀自己。 这就是三千界。 那天啊,那天。等到他从自己设在世间千万双的眼睛里找到齐芜菁的时候,已经晚了。 三千界立时抛下了跟前一切,来到齐芜菁跟前。可是太晚了,没有人知道当他看见齐芜菁嘴角的肉渣之时有多惊悚,好像长生不朽的他在这一刻忽然就死了…… 可这只是那瞬间的天方夜谭。 三千界闻到了诅咒的腐臭,和自己身上的诅咒产生了共鸣,没错,齐芜菁即将成为第二个他。 三千界看到齐芜菁脸上恐惧的表情,可他比他更加害怕和绝望。 他恨自己为什么轻视那位老君主?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为什么自己没有千手百眼?为什么没有一直守在齐芜菁身边?为什么总是慢一步? 三千界问无相刀,你是天降救星,能斩除别人的诅咒,为何独独不愿意救我? 无相刀立在一旁,刀灵投下冷漠的目光,好像在说: 人也好、神也好、鬼也好,为什么你总是留不住任何人?只有你会永生,没有人会活着。 永生代表,没有永远。 “那天啊……”三千界稀里糊涂地说,“我跑慢了,那群人绊住了我……” 丹无生将他从神座上拽下来,摁着他,一拳一拳砸下去:“你没用!你没用!”他哽咽道,“我也没用,我怎么那么没用!” 洛蛟没有阻拦,因为她早就为烂透的命哽咽过,悲伤过,痛苦过。 齐芜菁与她而言很重要,三千界亦是如此。 洛蛟只是冷静地说:“疯够了么,你们俩?齐无青多大了?他有自己的计划和处事风格,并不是需要时时待哺的蠢货。” 三千界捧着齐芜菁的魂魄入睡,他比千年前心安,至少还有尸体,还有魂魄,睡着睡着他便清醒过来,于是三千界再次找上陈佩兰。 陈佩兰命脉更加萎靡,他成了老君主的下一任试验品,在造神人的手中受尽折磨。三千界在找到陈佩兰之前,先找到了一则机关留音,上面的内容竟然是帮他恢复记忆?! 三千界照做了,在他恢复记忆的那刻才问为什么? 陈佩兰目光中的受惊褪狠绝,他全盘托出:“我从小便为成神做准备……师父不断洗掉我的记忆,将他的阴谋全然篡改为爱惜,不过是为了让我加倍信任他,以至于我言听计从地喝药,无知无觉地腐烂。” 真心的敬爱滋生忠诚,哪怕陈佩兰登上神位,也会是最温顺也最忠心的傀儡。自此,无论是神祇的灵能,还是神祇的信仰,都将不再受到三千界牵制。 “可是我恨他,我恨他对我好的背后鲜血淋漓。”陈佩兰狠声说,“他们都说我被师父保护得很好,可守护我纯真的并不是他!我如今这番安然的生活,是踩在累累骨殖之上!烛雪君,我每次往下看,都是那些人的尸体,耳边全是他们的诅咒!” 三千界竟被打动了。 陈佩兰说:“我身子贱弱,有名无权,我没有无青君的才华和胆识,我……我只能坐在这坐鸟笼里流泪,我没有办法、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三千界承诺道:“我帮你。” 于是陈佩兰在清晨之时享受最后一丝和风,他步伐轻快,像往常一样去书阁借阅了几本书放在床头,又顺带在书阁里标记了几本能反映当下的史册。 他在机关中留下幻术药粉,笨拙地交待着自己的遗言。记忆转瞬即逝,他只能将齐芜菁作为唯一信任的人,于是他将陈佩兰肮脏的过往全盘托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事情可真多啊。陈佩兰想,好久没有这样为人做些什么了。 哪怕在无为教,教主也时常告诉他:量力而行,身体为重。 陈佩兰闻到屋外的药味,他早就准备好了,可仍旧出了一手的汗。他像寻常那样喝了药,却没有感受到寻常的疼痛,陈佩兰躺在床上,三千界正在旁边看着他。 陈佩兰说:“烛雪君不必担心,待我醒来,他就回来了。” 三千界“嗯”了声,忽而问:“你分明记得你师父的温情,他并非不是真心待你,为何心中却只剩痛苦,还这般浓烈?” 陈佩兰说:“兴许掺杂了爱吧。若恨意无法纯粹,便会变得如此泥泞痛苦。” 三千界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陈佩兰道:“是我谢谢你。” 那个清晨,少君自戕了。 窗外有鸟雀飞过,无声无息地。
第72章 齐芜菁如鲠在喉。 他走近之时,床上的人俨然变成了一具尸体。陈佩兰正在三千界的辅助下进行自我消亡,他的魂魄脱下镣铐,如风而散,而后肉身被齐芜菁的魂魄所取代。 直到齐芜菁的魂魄全部进入陈佩兰的身体,三千界长久地坐在床头,沉默无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恨要纯粹才不痛苦么…… 但“爱”却也舍不得丢弃。 他当然想将齐芜菁留在身边,像洛蛟和丹无生那样,从始至终他都想留下所有人。可齐芜菁若以这种方式复生,他只能永远生活在不周城内,成为下一个被困囿在樊笼中的陈佩兰。 可倘若齐芜菁又忘了他怎么办? 齐芜菁总有办法逃离他的视线,又像从前忽然消失了怎么办? 他难以掌控的事情太多了。 怎么总是这样?他越是想要拼命留住,结果就越是失去。 三千界忽然叹息,他摘下面具,躬身与齐芜菁两额相碰。那点微光搭建成一座光桥,连接进两个人的识海。 “他”的脑中传来神祇地赐祝,可细细分辨,每句轻柔的低语背后都以“恨意”着墨,写满了“勿忘我”。 三千界不住地呢喃:“我自私无耻,你不要原谅我,恨我是生路,也是烙印。”他擅作主张,将齐芜菁的记忆翻开,重新篡改过后再合上。 于是因果混淆,身份颠倒—— 三千界作为他的父亲,却为利益将他舍弃。 送入宫堡,令他日夜饱受恶鬼的凌辱,也从未来接他回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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