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郎君回长安一趟不易,等你许久了,去与他们坐一坐吧。” ———— 翠微台,沉香苑。 垂丝海棠树旁,一道白色身影舞动陵劲淬砺的宝剑,剑时百炼钢,身形却是绕指柔,两相结合,剑锋所到之处,飘落的绯红花瓣尽斩。 “好剑法!不愧是破羌人五十里的卢大郎,好一个少年英雄!” 卢猷之唇边带笑,耍了个剑花收剑,他眉宇轩轩,有皎皎琼姿,舞剑时的身影翩翩,气能破空,既有潘安貌,又有奉先才,可谓是长安世家郎君中的第一人。 草地上搭起了三面裙幄,欣赏卢猷之舞剑的萧氏诸女端坐其中,用团扇掩住笑意,眼中也流露出欣赏之色。 只有萧六娘因年少守寡,带幼女回母家住,故而更为大胆些,方才喝彩声便是出自她口。 只是夸完还不行,萧六娘促狭,偏要问身旁的萧夷光:“方才你会客时,卢大郎就为我们舞了一遭。歇下连口茶水都未喝,你来说要看舞剑,卢大郎便又起舞,这份真心你待要如何回报?” 阿姊们艳羡的目光投来,萧夷光嘴角微翘,稍稍有些得意,她看向卢猷之,见他胸膛起伏,也目光灼灼的回看自己,故意笑道:“卢大郎屡破敌军,在长安名利俱收,还有何所求之物?不妨说来听一听。” 看不惯两人眉目传情,萧二娘失声道:“他还有什么想要的,最想要的怕不是早日将你娶回府罢,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萧夷光挑了一只角黍去剥皮,卢郎君低头摆弄宝剑,粉霞浮上两人的脸颊。 两人九岁定亲,原应四年后成婚,若无大司马阻拦,兴许现在娃娃都有了。 可惜,这一等,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卢猷之在潼关屡立奇功,并非全为范阳卢氏支应门户,他对八娘心慕已久,憋着一口气想让大司马看在功劳上,早日让二人终成眷属。 萧夷光剥完角黍,将黏米与雁肉盛在一只玉碗里,又用银匙一口一口喂身旁粉雕玉琢的小女郎。 这小女郎只有两岁大,却与萧夷光极为亲厚,第一口美食非要推给萧夷光,倘若萧夷光不先吃,她也不肯张嘴。 萧六娘接过玉碗,亲自给自个儿的小女喂饭,小女郎反倒哼哼唧唧不愿吃,她缩向萧夷光怀里,嚷嚷着:“只要八娘喂。” 卢猷之轻易不回来一趟,可别让小女郎扰了二人说话,萧六娘一瞪眼,手上加了力气,如扯拉丝糖一般将女儿抱了回来。 “稚婢与八娘也是有缘。”萧六娘对卢猷之笑道:“自从断了奶,她也舍得一日都不跟我,反倒见了八娘,就不撒手了。” 卢猷之温和的笑了笑:“八娘待稚婢也是极好的,前段日子写信说要揣了崽子的母雁,我只当是她要用药吃,带人打了一林子的大雁,只得了四只,送回来才知道是给稚婢用。” 怀崽的母雁,世家子们多日寻不到一只,到了卢猷之这轻松就拿出四只。 稚婢姓卢,长安内的世家自恃血统高贵,多愿意亲上加亲,关系纵横错杂。范阳卢氏是大周高门,萧六娘就嫁给了卢猷之的堂兄卢献之,卢献之早逝后又诞下遗腹女。 她带着孤女在卢、萧两府住,又有嫁妆和庄子以供生活,倒也逍遥自在。 卢猷之对这对孤儿寡母多有照料,只是令他苦恼的是,稚婢虽是他的亲侄女,却亲缘浅薄,一旦卢猷之站在她三步之内,必能引起稚婢的哭闹。 萧六娘心知女儿的德行,只与萧夷光说笑几句,便捂着女儿的眼睛先一步离开。 其余的阿姊们也陆续借着由头起身,转到苑子另一头欣赏海棠花,唯有萧二娘不紧不慢摇着团扇,坐在一边饮香茶,却没有插话的欲望。 若是她也走了,八娘于礼不能与卢猷之独处,是故众人将稳重的二姊留下,给两人一个说话的契机。 卢猷之先关切一番稚婢的病,得知只是气虚,才松了口气,又道:“可送去桓医工那里看了?” 如画的眉目笼上愁云,自稚婢病后,萧夷光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天两夜,只有今日哭声才少些。 她道:“正是桓医工说要用母雁,如今吃了两日,也不见大好,改日还需去一趟斋堂。” 卢猷之当仁不让,主动为萧夷光排忧解难:“我后日才走,明日送你们去,就用卢府的车马,招致的动静也小些。” 萧二娘看向萧夷光,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往日出行,不论萧夷光高调与否,总能引起沸沸扬扬的人山人海。后来百姓一瞧见白袍军开路,就围个水泄不通,她想过不用军士和萧氏车马,魏夫人却又担心不安全。 众人对萧夷光的趋之若鹜,好在卢猷之从未介怀,不仅没有怨言,还愿为萧夷光着想,主动提出用卢氏的马车,可谓十足的贴心。 不过稚婢是卢氏血脉,卢猷之尽心尽力也是应该。 萧夷光婉婉有仪,唇边漾开一抹笑,柔声谢过他。 卢猷之脸红,被萧二娘看个正着,她用眼神示意萧夷光,引来妹妹轻轻一笑,旋即面容沉静。 论家世,范阳卢氏自是名门世家,论人才,卢猷之为长安第一流。 未婚郎君的一表人才,又立有丰功伟绩,若是寻常坤泽,早就心驰神往,以为荣耀。 众人向萧夷光道喜,萧夷光也照例做含羞状,私底下却不由审视这段姻缘。 卢氏是世家大族,她一旦嫁进去,只能沦为名将的解语花,后院的佳妇佳妻。 同许多少年坤泽一般,萧夷光不是不爱丰神俊逸的乾元,只是沦为别人的附庸,与她的本性相违,倘若乾元开明,日子或会好过些。 不过,萧夷光犹豫,又不甘,难道真的要将自己的命运交由他人掌握吗? 她看向手中的郑虎符。 第16章 翠微台位于长安西南角的升道坊,而桓医工所办的斋堂却在遥遥相对的城东永阳坊。 元祯喷出的血红里发黑,胸前丹绣两裆衫开出艳丽的芍药花,幸运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吐第二口,平巾帻就磕到苟柔的怀里,人歪头昏死过去。 苟柔吓得魂飞魄散,一手拽住她腰间的革带,不至于让元祯从四轮车上滑下去,一手捂着她唇红齿红的血嘴,要上官校尉赶紧将人搬上车子。 好在是商音将人推出来,这泼辣的小婢子虽对八娘的追求者不客气,却天生有一副豆腐心肠。 她先让人取了枚梅花保命丹,捏住元祯下巴送进口中,又给苟柔指了去长安名医桓灵媛斋堂的路。 待他们的车驾消失在街口,商音赶了一遭看热闹的乾元,才回去给萧八娘复命。 睁开黏连的双眼,元祯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记不得昏迷前的情形,嗅到满室的药香,只当自己被送到斋堂后昏睡到半夜。 后脑勺怕是睡平了,想翻个身,偏生胸口像被剜了块肉一样,刺痛灼烧着骨肉,她不禁呻吟起来。 “殿下,您醒了?” 苟柔又惊又喜的声音从一道帘子后传来,接着苦涩的药气由远及近,苟柔手中端了药盅,疾步走进来,放下盅子后,竟也不点蜡烛,就伸手来探元祯额前的温度。 “额头是不烫了,大娘身上还有疼的地方吗?” 元祯嗓子还残有血腥味,她指了指嘴,要苟柔端水来漱口。 苟柔忙唤人进来伺候,又亲自去找了医工切脉,奇怪的是,这几人夜里走动如同在白日一般自如,来去匆匆,却无一人磕着碰着家具。 吞下一口温水,水缓慢的直流而下,所到之处激起新一波疼痛。元祯攥紧胸前衣衫,衫子单薄,原来苟柔已脱下了她沾血的两裆衣,只留了件白练衫在身上。 “阿柔,屋里黑,为什么不点蜡烛?” 阳光透过窗棂撒进来,烘得人身上暖洋洋,室内陈设皆明堂堂,连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微尘都一清二楚。 忙碌的苟柔停下手中的活计,她看了看窗,又去看孟医工,孟医工柳眉浮现忧虑,用手指了指眼睛,苟柔差点站不住。 她扑向元祯,颤着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元祯皱起鼻子,打了个喷嚏,昔日灵动的双眼却变成一潭死水。 “现在就是白日呀,殿下,您能瞧见我吗?” 元祯脑袋发懵,苟柔的话在耳边转,原来天没有黑,而是她失明了? 一只手温柔地拉过她的腕子,手指紧紧切在脉上,元祯对周围的一切未知都感到可怖,她呼吸加重,声音颤抖:“你是谁?孤这是在哪?” 同样温柔的声音回答她:“王太女殿下,您无需害怕,这儿是桓医工的斋堂,是您的部曲送您来的。” 听她声音年轻,手指也如牛乳般润滑,不像是年岁很大的人,元祯问:“您就是桓医工?” 为了让孟医工静心切脉,苟柔插嘴解释:“殿下,桓医工数日前出门未归,为您看病的是她的关门弟子,孟家大娘子。” “桓医工这几日还能赶回来吗?” “家师未说归期,也没有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 孟医工已经切完脉,柳眉皱起后一刻都没舒展,她吩咐了小药童几句,又自去柜中取出针囊。 针囊铺开,里头大大小小的针比谢七娘的还多,孟医工捻起一根形如杖的圆针,朝二人道:“此为针名为大针,可利九窍,祛邪气。苟娘子,麻烦你揭开她的衫子,在华盖穴上施一针,若是殿下能再吐出一口黑血,那就不必担忧她的眼睛。” 元祯身上大大小小的穴位都由玳婢扎过针,她知道华盖穴正在胸前。 在外人面前脱衣尚有些放不开,元祯刚想屏退屋内闲人,哪知苟柔毫不犹豫地掀起衣衫,孟医工也不手软,电光石火间针已经扎上她的胸口。 “噗。” 那针好似打开了某个机关,元祯平静的身躯一震,一口血始料未及的吐了出来。 “是黑血!” 果然是从前御医长手下的高徒! 苟柔打心眼敬佩孟医工,孟医工则颇为淡定,似是对这种折服的目光习以为常。 她用巾子擦擦手上没躲开的血渍,“殿下的身子太弱,又急火攻心,所以才会失明,安心等两日便好。我已经吩咐药童去买几片猪肝,给殿下做汤吃,眼睛恢复得会更快。” 听她说的如此笃定,元祯燃起希望的火苗:“孟医工,孤的双腿可还有站起来的希望?” 孟医工沉吟,听苟柔说她的腿是被马踏断的,可她在切脉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元祯脉象的不对劲。 再用马尾针扎元祯的腿,元祯虽无知觉,但藏在肌肤下的青筋却在跳动,孟医工的猜想得到印证。 元祯多年前的踩伤早就痊愈,阻拦她站起来的另有原因。 见多了世家后院腌臜事,孟医工顿时想到元祯是中了毒,可经过望闻问切,她又心生疑云,若是中毒,这毒好生毒辣,既用银针探不出,又足足折磨了元祯八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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