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七娘伤好后一切如常,只是每日制灯造弩的时间长了些。那日我正于堂中理药识数呢,她扛回来个男人,我正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男人面貌前吓了一跳,他与我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七娘将人放下道:“他身受数伤又筋正骨迭,许是个将士,看这年龄不像妳爹,妳还记不记得被丢之前见过哪些人?”我冷声说早忘了,七娘没说话抓药叠布去了。待人醒来时七娘正于堂中诊病医人,只剩下了我和话都说不明白的他,我开口道:“我现在叫莘明敖,我不是许月了,你既醒了明日便北上回家去吧。”他断断续续地开口道:“好…医钱…药酬…怎么结?”我丢下句:“把你卖了都结不起,七娘心善,你好了就行”便大步离去。七娘见我出来打趣道:“今日人少,大伙如今个个身强力壮,若是有一日药堂关了妳我可怎么活哟?”我闻言终于有了些笑意道:“那妳做灯行商我踩药去卖,总之在一处就好。”她眼中闪过的欣喜被我看到我继续说:“今日吃粟米和炙肉可好?”她连连应好又加了道脍星菜,我瞧着她吃香笑过的样子心里更加坚定我是甘疗堂的莘明敖不是绿斑被弃的许月。次日,我带她去看大伙筑的七娘庙,堂门前我给了男人几味能救命的药材道:“七娘怜北边人吃人之况,你被她救了一次就好好活下去吧。”他走后七娘叹道:“如今此况,怕是来日江山再定时高堂之人不得不防武人兵辈,防久了便不知道怎么用了。”我闻言拉她到了七娘庙,第一句话便是:“只有这世上还有如妳一般借别筑己的人,便不会行至末路悲崖。”坠娘推开门带着乡亲们进来,她们说:“咱们一起挣扎向前!”她们见过杀戮遭过欺压,她们知道将来有一天或许会连猪狗都不如,但此刻她们都是忍冬,都想活下去。他们说:“世道不易,我们跟着七娘能赚一天是一天!”他们尝到寸断之痛独佝之味,但此刻他们要活下去。七娘见状出泪说道:“从前有人同我讲学医是为了帮人们找到活下去的衡度,如今我借大家做到了,七娘谢谢大伙!”她曾经同我讲,她觉得她是一个很贪心的人,自己活下来不够让自己活的像人,自己活的像人不够要别人也活下来,我那时还小却很认真地同她说:“贪心才好妳等着吧,我这条命就是为了满足妳的贪心才活下来的,妳要什么我都陪妳讨。”后来我们讨到了药堂流情讨到了平安度道做到了所处皆心所往皆暖,她慢慢祛掉了心霾,因为至少世间有过一处她所在之地不再血冷心止、哪怕可能会消散会忘记可有过了便够了,她高兴,因为终于有一处她所在之地人人平安、甚至人人有足余筑思之印。百人道贺下她轻说:“明敖,谢谢妳,是妳引着我趟出这条路来的。”我悄说:“我们一起救过人杀过人,莘明敖这条命一直都是妳莘七娘的。” 5. 有人讲人自带自有之物是最珍贵的,可再珍贵的东西也是要上石权掂量易换的,再何况是不得不还永还不尽之物。我们从崖上下来时村中只剩下了一条血河流滞和几座覆肉抔土,我们相对无言,我静收葬尸肢三日她去了趟县中,归来时她只说了句:“明敖,往后妳来做七娘。”我们进了唐军队伍,她用了许阳的名字参军,没人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却也没人有招惹她的闲心,想死眼前南唐的平乐拽着心盼不让,欲活耳旁北人的兽性扯着手脚不让,世人常讲南唐是这个世道最后的良心与良土,可这份良土上的人所求不过痛快一死。我们对外以妻夫相称对内却是半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在军中第一次开口是她首立战功之时,她说:“明敖,我到县中时只看到个写有闽字的旗子,我今日杀了四十个闽国人,我从前觉得以杀止杀太蠢只会报己心镇,可如今我能做的也只有以杀止杀…”她不能恨朝廷因为药堂本就出了纰漏,她不能恨血亲因为人饿极了本性如此,她让自己学着爱学着流情学着心暖,她才刚刚学会便被告之不过幻梦一场梦外皆恨。我道:“许领士,医书上讲草药之意在于衡度放活,妳如今只是将度放还并无不妥。”她的战功越来越多战事愈发向下,我们偶尔也会忆起故人旧梦,她常说她那几年简直像是偷来的,我想或许每个人冥冥中都有一杆石权,不过是还时短至一生长到几天罢了。军中第三年,为首的老将军战伤我为其医治时,他说:“老朽恨此世翻乱,可妳们应当是谢于此世吧,乱世只问功勋不问人身…”我闻言将布扯紧回道:“若是将军戎马一生后世却将你名换为李娘子之辈将军可还会感激涕零?女子身苦,现男以名杀同女踩尸踏,后男团诛名幼女止深信,此时不杀不抹只是因为他们顾不上,后世自会替你们杀抹灭芽,饶是如此我们还是做了,只因我们从不怨世道不需他证只求心活血动守刹安乐。”我上好药后退出去正撞上侦察归来的她,她为我戴上钗子道:“我们总不能一直将自己放在石权轻边吧,总能讨到些什么的。”军中第五年,她坐至将领之位需带军南下攻占建城,我行医制器有时听着一声声七娘也难免神情恍惚,她打探到昔年攻进江西县下的闽军此刻正向明溪赶,她问我:“明敖,妳想七娘吗?”我为她擦拭着枪上凝血回道:“七娘不是妳也不是我,只要会行医用药制灯明理的都是七娘。”两军交战时我带着毒药独闯敌营讨回血偿,若不是她太了解我让亲卫前来相助我也差点成了血偿的一部分,我回到营中以竹篾为架糊纸相撑放置燃松,望着初起时火苗微颤熄而未熄,俄而间纸罩轻鼓明灯始浮火映于纸,升至高处为她报信的灯感到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轻松。明溪一战大胜,我们让许阳这个名字随着疫病一起消散在了明溪城中。回江西祭拜那日我们说了许多话带了许多东西升起许多寄有言语的灯,她叹道:“十几年前我把它们托给药堂的人,行至如今要寄的人却愈发多了…”我道:“灯遇风疾焰烧罩落徒留残屑,人梦一场换梦过己留影足矣。”七娘演的太久连我都有些无痛无悲了,她道:“是了,我早知灯落触地之际火迸溅而出纸燃为烬,人世不过徒留残灰却还是舍不得…”我们回了明溪,将甘疗堂与医术草药也带了过去,接下去我们要斗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 6. 明溪贫滞,让人撑不住的不是尸满皆病亦不是算计明抢而是深感绝望。刚开始只是会被赠药时的“多谢贵人救命,贵人想吃何处”吓到,初驻三月后却还是被患者肉羹生血的谢礼吓吐,七娘不解战乱不过三年何以跪到如此地步,我道:“如今流民与许阳战时无一叠合,她们的乡声口音太杂了他们的行止举动也太乱了,想来明溪怕是也早己没了原乡之民,大伙许都是逃难到此的,明溪经战三年可大伙该是不止三年了。”她们想象不出一个女子能在这世上挣扎向前他们受了恩惠却只能想到寡妇授义那一步,我们想过说过,可大伙都只是背着过去在岁月里爬行经不起丝毫冲击。为使流民稳居不携疫病流世她只好说:“我的夫婿许阳与明溪原民皆是染疫而灭,我莘七娘有信心去除此疫,还大伙一份平安康健,劳请大伙留在明溪给七娘一个机会!”疫病与死亡不同,死亡是被吞掉感知而疫病是从身到心被一寸寸剜掉刮去。流民驻留我们为其诊疗,个个都呈阴血亏耗心肺热炽之相,经咳血沫飞吃食相传大成相传肺疫之病,我们将前半生所留之财用于大伙一统吃食与大寸迁移居地,开以沙参生地、百部白及、天冬茯苓之药抗核消毒又辅以少许丹参川穹护肝保脏又偶灸肺俞天突之位扎肩井太溪之穴,绑疗不休两月明溪终于康平。有人以春饼谢我我却怎么也吃不下去,我总觉得他们看我并不是在看人或医者,从大家疾病散去后便更像是在看食物,我借春饼递给七娘,七娘还没吃上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句:“妳拿回去让坠娘自己留着吃。”她说完一愣我叹道:“我昨晚梦见坠娘了,她同我讲大家都好要妳我继续挣扎向前她到时候还给咱们编筐织衣,我如今总算知晓妳为什么会觉得那段日子是偷来的了,那个时候莘明敖还是莘明敖莘七娘还是莘七娘,能得那场大梦此生不悔。”她闻言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是啊,梦里真情不管梦外费了多少搬山财海之力都得不到拟不了。”明溪城里有位莘七娘医术精湛人慈助民的事一下传开来,原以为可再幻一场平乐之梦,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病者都是江西村中那样的人,人们开始惦记七娘的粮食钱财想啃她血肉而活,刚开始七娘尚可宽慰自己人们只是太饿了也怪自己没有授人以渔,可后来人们想明抢欲暗偷被发觉时竟想杀了她还怪是她将他们救下却不肯继续给自己活路,七娘与我毒倒了恐吓了一群又一群人却了悟始终难逃人心生惰贪欲害别之思,终于在一次乡民将官差带来捕她之时寒了心冷声道:“我以自身己思助人你们接受不了,那我便如你们所思去救你们,可我是商者不是菩萨,你们也不值我借来筑己,是七娘看错了人信错了心性。”我们在明溪崖上住下一心扑向草药技法之道从此不再过问世事。 7. 有时候总会为所遇之人所言感叹,有人开口便是连七娘都软下去的说,有人的话蠢地只剩下了他自己。偶尔下山易物,不过两年光景传奇便翻成了七娘都认不出的样子,说是爱夫离世为其镇守乐治善助为夫攒福,传是悲痛交织上山思夫专节烈骨乃为烈妇,怜是无子终老一人独死,若不是再三确认我死也猜不到这说的会是她。我将此事当玩笑讲给七娘听,七娘闻言笑道:“这一个个哪是在说我这是捏了个人吓小姑娘呢,话里不见半分七娘皆是男化思凝哎…”跟着七娘这些年见过最多的便是好不容易活下来却仍旧只把自己当回事的男子融老练小毁了一个又一个女子,有的化己融凝地成为了血粕一分有的被裹挟孤划地炼出了自己却总被人溶解为证血粕抬己位的尸山,我不解问过七娘:“草药多是补阳之阴而后剥生是何原故?”七娘答:“因为人见何都会将人思放之,那草药长在地上它都不知道它有这么多用处,可人既然用了它便会如菟丝子一般需它方生借它登自杀它名正。”一日,我采药回家时捡回个将息妇人七娘为她诊脉后道:“脉之涩弱心衰血滞,阴寒凝滞血脉瘀阻,心肺之气凌弱难以运化周身之气血,水湿内停上凌心肺,黄芪丹参恐怕只够吊命,红景天怕是已经没有了吧… ”我搜找无果后点头称是,七娘让我为她诊脉,我摸着命门衰绝微虾沉离的脉象望着眼前面色润细的人不死心地问道:“我记得…商者可不会做赔原之事…妳是要舍弃我吗?”她别过脸去开口道:“明敖,我这一生做了很多不是自发之事,唯独妳与这妇人之事,我是愿意的。”我说不出话为她披上貂裘袍送她离去。她离去的这段日子我每日都会放上一个灯,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竹纸用尽松脂聚堆、放至第六十个灯时我总算将她盼了回来,她袍上颊上沾了血,我不忍细看忙将红景天煎上,药汁跟着泪水一起出来,她为我除去发上白丝道:“我从前最怕的便是人心贪欲,在江西时这份害怕被除尽了,在军营里时我怕闽军不贪,到了明溪我探明人贪平心待之,可在崖上看到妳为我升起的灯上为贪我时命只余深悔…”她说到后面竟说出两分泪意来,我收起泪水为她拭净沾血道:“妳走那日我便想好了,要么是妳看到灯回来要么是别人瞧见了灯来杀我,我说过的,我这条命是妳的。”妇人喝药转醒认出了她,妇人跪谢欲报,她将人扶起道:“谢张娘子挂怀,只是七娘时日无多,只求与吾爱清净度余。”我们送她下山,回途上我问她:“什么时候中的毒?”她回:“是军中交战时闽军留下的。”我拉着她的手心想‘一个月足够了’。那天晚上我们在月下放走了最后一盏灯置了最后一次药,她在我怀中唱起一支歌“一株乌七啊…它长在山丛上…长在山丛上盼着月亮…原来它不是在盼月亮…是在等携明而来的敖草…”我将她葬在一处乌七盛长的地方墓上留名‘医者莘七娘’,我与她不止情爱止于人情,人们不会允许莘七娘存在、不想了解耻局情深理、黄沙带走的是莘七娘挣扎一生、人心抹灭的是女子所举姝色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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