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却没答言。 她甚至都没分给“醉酒”的沈知书一个眼神,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长公主看,若有所思。 大殿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寂。那方才还跃跃欲试想要说亲的将领缩着脖子坐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殿旁炉子里一整根芸香都燃尽了,皇上才点点头,冲在大殿正中罚站的沈知书道:“既如此,爱卿归家后便好好歇息,待半月后养足精神,再上朝不迟。” 她说罢,又冲着店内大臣们点点头:“朕有些困乏了,便先行一步。爱卿们莫拘着,务必吃饱喝足。” 垂下眸子,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长公主,扶着内官的手,拂袖而去。 长公主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好像周遭风云皆与其无关。 令沈知书想起了一个词:喜怒不形于色。 但她似乎能感受到长公主的兴致跌了一点下去,像是幼时家养的猫迷了道儿,三更半夜还未归家。 她继而想,许是方才的氛围太凝滞了,以至于自己生出了这种错觉。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没解释清:长公主方才的那一番话分明是在替她解围。 她为何如此?是为了还自己的人情么? 沈知书想半日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背手晃悠悠往席间走。 既然长公主与谢瑾替她撒了谎,那自己需得把这个谎圆好。沈知书于是归了座,撑着脑袋坐着,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谢瑾在旁高声道:“沈将军可还受得住?” 沈知书知其意,配合着摇摇头。 “既如此,我陪将军先行一步,将她送回府。”谢瑾冲席间其余人拱手道,“众位自便,恕我等不能奉陪了。” - 屋外的太阳不甚暖,没能烤化一地积雪。不怕冷的麻雀骑着雪花从枝头蹦下来,埋头寻找吃食。 刚走出殿,沈知书便将胳膊从谢瑾脖子上取下来,顺手锤了一下她的肩:“多谢。” “小事。”谢瑾揉了揉被锤的地儿,“嘶”了一声,“你劲儿可真够大的。” 说罢,她又乜斜着眼往沈知书脸上瞧,笑着问:“你这就不演了?” “不演了。”沈知书伸了个懒腰,“意思意思得了,席间那些人精个个儿门清。” 两人的侍子在她俩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小心地捧着皇上亲赏的锦盒,轻轻说着小话。 一个问:“姐姐今儿多大?” 另一个答:“十六。你呢?” “我十八。” “那该是我唤你姐姐。” “咱们主子那么要好,咱们也不必生分,直接‘你’‘我’相称就完了。” “这怎么行呢?这坏了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左右都是一家人。诶,我怎么感觉后头有人?” 俩人一同刹住脚,又一同扭头看。 还真有人。 来人披着月白羽纱的斗篷,走路不疾不徐,不声不响,顺手接了一片飘摇而下的白梅瓣。 侍子赶忙追上主子们,迅速而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在身后。” 于是刹住脚的从两人变成了四人。 谢瑾拽着沈知书转过身,遥遥冲长公主行了一礼。 沈知书被袖子盖住的手无意识攥成了拳。 长公主走路步频轻缓,速度却不慢,呼吸间已然走至二人身前。 飘然而至的,还有一股极淡的清气。 令沈知书想到了三年前在西北途径的雪松林。 沈知书扪心自问,此时此刻其实并不十分愿意同她打交道。 ——虽说那场意外已被她俩默契地封锁进尘埃,可她看着长公主眼尾的浅痣,总能思及昨日那雪夜里的客栈厢房。 急促而难抑的呼吸如在耳畔。 然而即便再不情愿,礼数仍得做足。 于是沈知书作了一揖,恭敬感与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殿下万安。多谢殿下方才帮着解围。” 长公主双手交叠,直腰立于宫道上,神色淡淡:“解什么围?” 沈知书:? 难不成还能是自己自作多情? 谢瑾暗中拽了下沈知书的大衣,上前一步,朗声笑道:“不瞒您说,沈将军她其实尚无成家之意。殿下道沈将军‘面色不好’,使得圣上没有再往下与她牵线搭桥,倒是无形中帮衬了一把。” 长公主轻轻颔首:“是么?我当时确是看沈将军脸色不好,顺口一提,不必言谢。” 谢瑾还要再客套几句,话音未出便被打断。长公主蓦地抬手拢了拢斗篷,而后转向沈知书,淡声问:“将军可否随我来?我有事问将军。” 沈知书沉默一阵,道:“殿下请带路。” 谢瑾:?我就这么被抛下了? 谢瑾没看懂两人突如其来而略微莫名其妙的行为,站在原地,眼瞅着沈知书被带去了稍远处的梅花树下。 树枝浓密,沈知书的身子被遮住了半边,而长公主则整个人都被卷了进去。 离得远,那边的声音一丝一毫也透不过来。而待半柱香后,两人终于结束交谈,从树枝下钻出来之时,谢瑾却眼尖地瞅见了她那好友的脸……似乎有些红? 谢瑾:??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猛地眨眨眼,再度看去时,却见沈知书神色如常,同长公主抱拳告别。 ……所以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谢瑾快走几步,揽上了沈知书的肩,好奇地问:“她寻你何事?” “无大事。”沈知书摸了摸鼻子,“她说我的袍子看着不错,穿着应当挺舒服,问我能否送她一套。” 谢瑾:??? - 将军府。 谢瑾蹙眉看着躺在地砖上、脸色发青的那具尸体,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是她。” “是谁?”沈知书问。 谢瑾说:“我亡妻曾经的贴身侍子,秋雁。” 她缓声道:“我夫人离世后,我原是想放服侍她的那一批侍子出去的,然秋雁倒不愿走。我夫人同宫内的那位纯嫔娘娘原是姊妹,秋雁便被纯嫔接了去,大约几经辗转又从纯嫔宫中出来,被内务府挑中,赏给了你。” “怪道有谢府的腰牌。”沈知书点点头。 “只是怪了……”谢瑾抱着胳膊沉思,“她为何要来刺杀你?还满口说什么‘谢瑾指使我’。” 沈知书猜测道:“约莫命脉被幕后之人捏住了,比*如……拿她家人之命相要挟?” “这幕后之人也忒莫名其妙,派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刺杀是万万不可能成的,到底图什么呢?”谢瑾只觉一头雾水,“难不成只是想挑拨我俩关系?然这招数也过于幼稚,你指定不能信。” 沈知书亦觉得有些过于荒唐。 她抬手唤人进来,命人将秋雁的尸体收敛好,转身倚上了桌台,问:“你待如何行事?” “先往下查着罢。”谢瑾道,“只怕此事终是不了了之。” 沈知书沉声说:“怎么查?往宫中查?” “我稍后递信儿与纯嫔。”谢瑾拍拍沈知书的肩,“你也别太操心了,这件事大约与你无关,刺杀你只是个幌子。” 沈知书定定瞅她一阵,眯了眯眼,忽然笑着挂上了她的肩: “我问你,枝余,咱们认识多少年岁?” 枝余是谢瑾的字。 谢瑾装模作样思索片刻,沉吟道:“不记得。” “你放屁。”沈知书笑骂着给了她一拳,“别装,我不是要煽情,你好生讲。” 谢瑾拍着胸脯,大松一口气:“那敢情好,我谢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煽情。” “所以多少年岁?” “容我想想……若是认真算起来,大约十一年?” 第7章 “我昨儿确实挺舒服” 是啊。十一年了。沈知书恍然想。 那年她十一岁,谢瑾二十。 十一年前仲春的某个傍晚,阿娘们遣她去街上买炊饼。途径小巷一座民居,她看见有人坐在门前哭。 那人哭得很奇怪。分明已然是肝肠寸断的样子,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拼命将袖子往脸上擦。 沈知书立在原地,看着夕阳挤近窄窄的墙缝,照在那人顺滑而泛着光的衣摆上,映出了浅黄的斑纹。 沈知书想,那人穿得起蚕云锦,她为什么哭呢?自己刚分了一个炊饼给路边的小乞丐,小乞丐笑得比中举的人还开心。 沈知书没想明白,但她自小儿行事大方。她蓦地上前一步,递上了一个烤得焦黄酥脆的烧饼,问:“你吃不吃?” 她的动作太快了,后头跟着的侍子没拉住。她们于是眼睁睁看着坐在石阶上的那人抬起脑袋,望了过来。 四目相撞,一时谁都没出声。 沈知书又把烧饼往前送了送:“你吃不吃?半刻钟前刚出炉的,外酥里嫩,油皮焦香,我还没舍得吃呢。” 那人抹了一把脸,没说旁的话,只是伸手接过了烧饼,道了声谢。 嗓子哑得很,被她梗着脖子清了两下。 侍子在身后轻声提醒:“书姐儿,该去了。再不归家,夫人们都该急了。” 不想惹阿娘们着急的沈知书颇有些遗憾,因为她仍旧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哭。她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往旁边走了两步,正要背手离开,忽然听见石阶上那人开了腔。 “可否同你们小主子再聊两句?”她从衣袖里掏出块腰牌,递与那俩侍子瞧,“你们莫若先遣一人回去复命,就说路遇校尉谢瑾,邀小主子讲上几句闲话。” 一侍子领命去了。 沈知书好奇地盯着谢瑾泪痕斑驳的脸看,措了会儿词,忽然问:“校尉眼下不再哭了么?” “嗯?……嗯。” “那校尉方才为什么哭呢?” 谢瑾坐在夕阳里,垂下脑袋,看着沾上了些微青泥的布鞋,想了想,哂笑了一下:“因为我没参透。” “什么是‘没参透’?”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我却为此难过了大半个春秋。也许过世之人已转世投胎,早已忘了自己生前姓甚名谁,但我仍旧耿耿于怀。我去寻仙问道,道长说我慧根不足,没参透。” 沈知书低头踢了踢路上的青石子,嘟囔说:“我也是。” “嗯?” “我养的兔子死了三个月,我还是每天都在为它伤心。所以……我也没参透么?” 谢瑾往旁边挪了一点,沈知书拍拍屁股朝石阶上坐。 谢瑾转头看她:“不,你慧根比我足。也许你明天就不伤心了。” “我阿娘也这么说。”沈知书道,“她说,也许我今夜会梦到兔子,兔子同我说她转世后过得很好,我听了便不再难过。” “嗯。” “所以校尉。”沈知书扬起脑袋,“也许你今夜也会梦到那个令你伤心的人,她同你说了好多话,你便没那么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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