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说:“大人勿慌,待贫道先念咒去邪,大人便可动手。” 秦地主今晚是来杀他的。秦镇邪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全身泡进了水里一般,凉悠悠的。他忽然想起了那条黄狗,他真的还不如那些小狗呢。 念咒声越来越急,围在他床前的人拿出了绳索,秦镇邪躺在床上,忽然觉得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划过了脸颊。他用手摸了一下,是眼泪。与此同时,那两人惊叫一声,忙将绳索向他套去。秦镇邪推开二人,站了起来。他生得高大,加之屋中逼仄,站起来竟如小山一般罩住了秦地主二人。大师哆哆嗦嗦,拔出宝剑刺去:“鬼祟现形了,快动手——啊呀!” 秦镇邪一把推翻大师,秦地主见大事不妙,忙朝外跑。秦镇邪追了出去,下人们一拥而上,试图阻拦他,却都被他推开、撞开、甩开。下人们惊骇于之前从未发现他有如此恐怖的力气,然后他们才想起秦镇邪从未对他们挥动拳头。终于,他抓住了秦地主,他父亲恐惧地望着他,哀求道:“别、别杀我!” 秦镇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是在打量从哪下手,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中一瞬间闪过了极凶恶的光,可下一瞬,他突然松开了手。 出人意料的,他转身离开了。 没有人敢拦他。众人畏惧地望着他远去,惊惧地看见一只黑猫飞速掠过墙头,跟了上去。 “妖、妖怪!”牛老汉惊叫道,“他果然是妖怪!” 流言不胫而走,而秦镇邪此时正迎着黑夜大步大步逃跑。直到秦家的房子都看不见了,他才慢慢停了下来。不,其实他是跪了下来。眼泪止不住地从他眼中流出,心脏就像要撕裂了一般,太疼了,他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无法形容那种感受。当他想杀秦地主时,他感到了浓重的悲伤,简直像有一千个人在他耳边嘶吼不要那样做。那是怎样的嘶吼啊,就好像失去了一切!那种感觉就像被利箭射中,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伤痛。 黑猫在他旁边焦急地喵喵直叫,不停用爪子扒拉他的手。秦镇邪愣愣地望着地面,突然,那深重的悲伤消逝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秦镇邪茫然地站了起来。太奇怪了,他想,他刚刚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就因为秦地主是他父亲吗?他从没把自己当儿子看,他杀了他又怎样呢? 可是,他现在心中确实没有一丝杀意了。他愣愣地站了会,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他没注意到,他手腕悬着的坠子闪过了一丝微光。
第004章 君稚 秦镇邪把一块方而厚的石头立在一个小土堆前,黄狗蹲坐在那石块旁边,清晨的阳光穿过它的身体,在石块上面投下了深浅不一的光影。一晚没见,它的身形淡了很多,被阳光一照几乎成了透明。 黄狗在石块旁趴了下来,安详地卧在那儿,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突然,那尾巴摔在地上,一瞬间,黄狗的身影烟消云散,阳光中只剩下尘埃翩跹。秦镇邪盯着那块石头看了一会,站起身,说:“走了。” 那之后,他就不说话了。路过小溪时他洗了把脸,也顺带洗了洗那脏兮兮的粘着血和泥巴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黑,很密,还有一点卷曲,干了后全炸开了,跟狮子的棕毛似的。 在荒山野岭没人看他,下了山那邋遢样立刻引人侧目起来。近年来世道并不太平,他这鬼样自然会惹人怀疑。秦镇邪没要到吃的,而是被充满敌意的村民赶了出去。就这样经过三个村子后,秦镇邪不愿意再去村子里了。他爬到一棵大树上,打算在这里过夜。太阳即将落山,火红的云霞铺满了整个天空,一缕炊烟在远山间升起。 秦镇邪静静望着那缕炊烟,好一会,他对黑猫说:“我明天该去哪儿呢?” 离开了秦家,他竟无任何一个地方可去。天地广阔浩大,万物生生不息,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陷入了一片可怕的空白之中,看不到自己脚下有任何出路,假如他有什么想要的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去追赶,去寻找,但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境地是令人恐惧的,可秦镇邪连恐惧也感受不到。他静静地看着那缕炊烟,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天空染上暮紫,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划破了林间的寂静。 “救命啊!” 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少年从林子里冲了出来,身后跟着几条灰狼,为首的那只尤其高大,额头上一簇黑毛如弯月,十分威风。少年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剑,喝道:“大大小小小大,无敌,去!”只见那把小剑光芒大涨,变为二三尺长朝灰狼刺去,少年面露欣喜,那把剑却直直射进了草丛里。 少年绝望大吼:“你怎么不听话啊!”眼见那灰狼就要追上少年,秦镇邪随手撇断树枝扔出,灰狼惊叫一声,愤怒地剜视着秦镇邪。少年已将剑召回,紧紧握在手里。二人与狼群对峙着,灰狼龇牙怒目,这时,跟着秦镇邪的黑猫也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呜呜地低吼着。 灰狼眼中闪过一丝畏惧,它不甘地后退了一步,带着另外两头狼离开了。少年不敢置信地问:“跑了?它就这么跑了?” 秦镇邪也觉得奇怪:“可能是被我们吓走了。” 少年啧啧称奇,抱拳对秦镇邪表示感激:“刚刚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在下姓君名稚,是个道士,不知恩人尊姓大名?”秦镇邪有些不自在,说了名字就想走,君稚却跟了上来:“恩人,你去哪儿啊?咱们搭个伴呗!”他话匣子一开,就说个不停。原来他要去嘉禾县,却迷了路,都在这深山老林里走了好几天了。 秦镇邪知道嘉禾县,秦家庄人管那叫“城里”,可他从没去过那,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君稚稍露沮丧,郁闷地念叨道:“再这样下去,我就该迟到了。” “迟到?” “是啊,我师傅在嘉禾县等我呢。”君稚发愁道,“现在天也快黑了,咱们还没找到过夜的地方。”秦镇邪抬头一望,说:“前头好像有座庙。” “真的?”君稚忙跑上前去,林子里果真有座庙。这座庙似乎已经荒废了,柱上红漆斑驳不堪,檐上野草张牙舞爪,庙内四壁萧然,唯有一尊脏兮兮的神像端坐在石台中央,头还被砸毁了。忽然,秦镇邪停住了,警惕地问:“谁在那里?” “这里有人?”君稚吃了一惊,左右张望着,只见一个瘦巴巴的老头从神像后面探出脑袋,满脸戒备:“你们是谁?来这干嘛?” 君稚忙道:“大伯,我们就是路过的,打算在这露宿一晚,您不介意吧?” 老头打量着君稚,又狐疑地看向秦镇邪,半晌才将脑袋转过去。 “随便你们。” “谢谢大伯!”君稚嘿嘿笑了两声,他拿脚抹了几下地上的灰尘,便招呼秦镇邪坐下,他却站在神像前不走,原来那黑猫一溜烟爬到了神像的肩膀上,正喵喵叫着。秦镇邪要它下来,它丝毫不理。 “猫就喜欢在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窝着。”君稚凑上前,扫了眼那神像,它右手扶剑,左手结印,衣袂若飞,他奇怪道,“大伯,这神像做得这么好,怎么砸了?” 老头道:“这神仙不管用,自然就得砸了呗。” “这原来供奉的是哪位神仙啊?” “景懿君呗。” “这是景懿君的神像?”君稚大为惊讶,凑到神像前一顿猛瞧,“青衣红绦,右剑左印,真的是景懿君。天啊,他可是近五百年来的最后一位飞升者,你们居然砸了他的神像?” 老头冷笑一声,不以为然。秦镇邪问:“景懿君?那是谁?” “你不知道景懿君?”君稚惊奇道,“他原本是徐风国贵族。徐风被长明攻破后,他为报亡国之恨,跋涉千里,拜穹庐峰仙人为师,修道五十载后方得出山。可他回去后却发现战乱早已结束,如今徐风旧境一片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谷仓年有陈粮。此时若杀了长明王,天下将再度陷入动乱,百姓将再遭流离;若不杀,则亡国之恨无以报,景懿君纠结许久,终不忍令苍生涂炭,遂举剑自刎,以全忠义,没想到这时天光大作,祥云齐现,景懿君死而复生,飘然而去。” 老头又冷笑一声。君稚皱眉道:“大伯,你好像不太喜欢景懿君?” “没,没有。”老头翻了个身,嘿嘿笑道,“只是觉得现在这世道,有神仙又有什么用?公子你穿的这样光鲜,路上可得小心些,要碰上土匪,神仙可救不了你。” “我可不用神仙救。”君稚亮出长剑,“无敌,去,给大伯露一手。” 那长剑在空中旋了个圈,稳稳落回君稚掌心。老头翻起身,惊愕道:“你是道士?” “对。”君稚自豪道,“我跟景懿君一样,都是修道之人。” “那你能除鬼吗?”老头急切道,“我们村子里有只水鬼。就因为它,嘉禾的船都不来我们这了!” 君稚惊喜道:“你们村能到嘉禾?” “当然,我们村是个渡口,到嘉禾只要半月。” 君稚眼睛一亮,大喜道:“太好了,我正要去嘉禾,走水路刚好来得及!”老头一听,也欣喜若狂,顿时笑容满面,连连称谢。 君稚问秦镇邪:“恩人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到了那村子,我好好招待你一顿。” 秦镇邪本就无处可去,便答应了。他瞧见黑猫还在神像肩上,就想把它抱下来,却被抓了一爪子。那黑猫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很生气,秦镇邪只好在神像边找了个位置歇下。 次日一早,乳白的天光刚刚爬进这座破庙,那黑猫就醒了。它跳下神台,哀伤地凝视神像,久久不动。忽然,神像后传来了动静,黑猫眼中的哀伤立刻不见了。它又成了一只普通的猫。 老头住的地方叫平安村,依山而建,面靠一条碧绿的大江。他领着二人到了一所大房子前,门前的台阶很高,彰显着殷实的家底。老头恭恭敬敬通报了姓名,不一会,一个胡子茂密、身材壮硕的男人快步走出,把两人迎了进去。这人就是村长鲁泰,今年五十有六,膝下只有一子,叫鲁庚午,他虽然比鲁泰高,却总是弓着背,因此看起来竟比村长还矮一些。 秦镇邪跟君稚一坐下,那黑猫就从秦镇邪肩膀上爬下来,在他腿上窝着了。村长稀奇道:“这猫还挺亲人。” 村长的夫人胡氏端来了蜜饯茶水,热络道:“这猫是有灵性呢。这位道长就是老柳请来的高人吧?” 君稚不好意思道:“什么高人,我只是会点法术罢了。村长,那水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村长面露踌躇,半晌,他叹息道:“这件事本是家丑,不应外扬,只是现在那恶鬼如此猖狂,老夫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君稚疑惑道:“家丑?” “道长,实不相瞒,那水鬼其实是我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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