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大爷给口热乎的吧,小的再不吃着东西就要死啦!您就大发慈悲赏口饭吃,就吃口客人吃剩的,绝对不给您添堵,可怜可怜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小的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三个响头落在地上,铿锵有声。 陆观道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随即看到,中年男子抄起笤帚就往乞丐身上打:“你这腌臜货,这一头的虱子我看了就恶心!要不是今日我生辰,早就押你去见官老爷了。还不识相点滚。” 乞丐磕完响头蜷缩在地上很久,人群一点点围拢过去。忽然乞丐不再赔笑,他在围得水泄不通的圆圈里站起身。 这一站好像换了个人。 乞丐朝着中年男子痞笑道:“大爷不给就不给,别嫌出这种话啊。” 说完他拍去身上的灰,拄着木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喧闹。 街对面的陆观道呆呆地目送乞丐,他缓缓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头发,很粗糙,很乱。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没有什么眼泪水,就是嗓子莫名其妙地哑了,喉间湿润,鼻子酸涩。 斐守岁见状立马将他的手牵过:“包子有什么好吃的,我们去吃烤鸡好不好?” 陆观道没有回话,斐守岁便捏了捏他的手心。小孩的手心本该柔软,可在斐守岁手里的,仅剩伤疤。 好像是终于缓过神般,陆观道开了口:“嗯,吃烤鸡,没吃过烤鸡……” 斐守岁知晓玩笑开过了头,惭愧之意慢慢从陆观道的手掌传入他的心里。想是做妖怪高高在上看人久了,竟然失去了感同身受。但他拉不下脸,连旁敲侧击都不愿意,他始终不会和孩子站在一个视野。 老妖怪垂眸。 “等会儿买些点心,再去客栈好吗?” 陆观道猛地吸鼻子,仰头时恢复了原来模样,笑呵呵地说:“好啊。” “……” 这一笑,斐守岁的良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走出去几步,陆观道一直不愿说话,只是愣神看向街道两边。斐守岁为讨小孩开心,还给他买了糖人。 糖人吃去大半,小孩只觉得舌头是甜的,另外有说不出的酸味。 于是陆观道问那一手食盒,一手烤鸡的斐守岁。 “为什么我心里头噎噎的,你心里头噎吗?” “我不噎,是你受委屈了。” 斐守岁说得很慢,慢到陆观道以为斐守岁不愿搭理他。 陆观道看着仅剩一对脚板的麒麟模样糖人,他忽然说:“不晓得委屈的意思,就是有点吃不下东西。” 斐守岁还没回话,一个熟悉的语调闯入两人的耳朵里。 语气是恳求带点羞愧,似乎是不好意思又恬不知耻,声音靠陆观道近些,幽幽的,做贼心虚般。 “那小公子不吃,可以赏给我吗?” 陆观道被声响唬一跳,糖人从他手上啪唧掉在地上。 小孩子瞪大了眼,他看到方才包子铺门口磕了三个响头的乞丐,正贼兮兮地捡起地上的糖人。 乞丐咧嘴憨笑着抹去糖人上的灰尘。 斐守岁皱眉拉着陆观道的手要走。 乞丐却说:“公子有事来镇子里打听,不如问问我们做花子的。说不准这消息比那些妇道人家的快。” 斐守岁停下脚,他看一眼周围的人。 街道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陆观道不解地看着他。斐守岁拍了拍小孩肩膀。小孩歪头不语。 “回去再买一只。”说着那只烧鸡已丢在了乞丐手上。 陆观道盯着烧鸡,问:“真的可以再买一只?” “嗯,真的。” …… 客栈。 陆观道洗了离家后的第一次澡,已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斐守岁便趴在窗口望来往路人,烧鸡被孩子拆入肚中,只等乞丐的那只是否有回应。虽然斐守岁不缺钱,但付出没有回报的事情,他也不愿做。 客栈在好寻的地方,且这间屋子邻面红枫成排。红枫林又靠近小河,河边有隐蔽走道,很适合暗通款曲。 等不了多久,一个拄着拐,动作却不减慢的人影从红枫林里突兀。乞丐抬眼就看到了斐守岁,他的手里还掐着一只鸡腿。 斐守岁叹一息,也不知靠不靠谱。虽然如此,但确实如乞丐所说,有时候他们的消息会更加快,斐守岁需要唐家的故事,只能忍着洁疾与之会面。 将房门阖上,老妖怪下了楼。 红枫被风儿吹起落在屋檐上,毫不自知地吹到二楼的窗子旁。 斐守岁在一片红色风景里抱胸而立,他淡淡表情,又倚墙衬着身姿,像是一抹白颜料点在赤红画卷上,用强烈冲击的美感形容再合适不过。 他开口道:“我想知道三天前唐家发生的事情。” 只见乞丐指着鸡腿说:“公子,这烧鸡太好吃了,您哪家铺子买的!” “……”
第6章 唐宅 斐守岁瞪了眼:“成衣铺斜对角那家‘池娘烧鸡’。” 乞丐轻笑。 “唐永妻子便姓池,闺名池钗花,她家祖传做烧鸡。”唠一半,乞丐啃一口鸡腿,又说,“但是唐家出事后,池家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出丧也只池钗花的娘亲一人。” “也没听说池钗花和家里人关系不好,不过唐年却有不好的传闻。” “唐年?”斐守岁来了兴趣。 “出事前一个月,唐年曾要娶池钗花闺中密友亓官家的二姑娘,可惜不知怎么着,亓官家二姑娘在抬轿去唐家时失踪了。作为新郎官的唐年居然毫不知情,得知人不见后也并没有很悲伤。” 斐守岁垂眸,他想到城外棺材铺前遇到的鬼新娘。 “亓官家二姑娘身量如何?” “魁梧!”乞丐比画一下,“不过看画像倒也算落落大方,不失大雅啊。” 魁梧,不失大雅…… 斐守岁笑道:“那你可知唐家的荒唐事?” “知道,都传疯了,不过我所知的是另一个说法,公子你可要听。” “难不成一只烧鸡买不了这个故事?”斐守岁早知如此,他拿出一串铜钱,丢给乞丐。 乞丐立马接过,细数一番,方才收入囊中:“好久没见这么多钱了,公子出手真大方。” 斐守岁默然,他总觉得面前之人并非真正的叫花子。尽管来者扑面的地痞之气,但在刚才的交谈里,至少从用词气质上看不太像。 为何要扮作叫花子,还是不得不扮成叫花子? 乞丐没有注意到斐守岁异样的眼光,嬉皮笑脸地把钱藏好:“公子可别太吃惊,听我说。” “您知晓那些个妇道人家说的吧。她们也就知道是池钗花勾引弟弟唐年,导致哥哥唐永失手杀了她。现在看上去是一家死了俩,唐年也疯了。其实事情并非如此!”乞丐再一口将鸡腿整个带皮嚼入嘴中,“我所知,是弟弟唐年要强了池钗花,被哥哥唐永发现了。” 斐守岁微微颔首,示意乞丐继续。 “且是池钗花失手杀了唐年,而唐永因胞弟死在面前无法接受,所以……” “所以?” 乞丐说着,用吃干净的鸡腿棒子,在脖子那抹了下:“在屋里上吊死了。” 斐守岁并不特别相信眼前之人说的话,他只不过当成了故事另外的一种可能性。 他提问:“照你所说,唐家两兄弟死了,那剩下的不就是那位池家姑娘?可我只见过唐年。” “这就是这事的诡异之处,您既然见过唐年,那您可有注意唐年的行为?” 斐守岁思索着,想起棺材铺前那举动十分小妇人的唐年,倒是有趣了。 “公子要是不信我说的话,大可随我去唐家看看。”乞丐笑云,“我猜公子扮作书生模样,但形事风范不似小家之气,莫不是上头的官爷,来这里查案的?” 斐守岁朝乞丐笑笑:“不是什么官爷,就一书生平日爱写鬼怪话本。” 他撒了谎,不过好用。 乞丐看到斐守岁客气的笑,也跟着笑说:“小的能遇到官爷这样的人,真是福气咯。不知能否请教官爷名号?” 斐守岁行走人间,从不用虚名。他拱手,微微弯身,折扇与画笔随着动作摩擦。肩上落入一片枫叶,点在浅色衣裳上,很具风雅。他的这番礼数是将乞丐放于自己齐平的位置,并无蔑视。 “斐守岁,字径缘。” 乞丐见状也装模作样地鞠了躬,看上去十分滑稽,然后在斐守岁的注视下,极其拮据地从补丁袋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 “小的听不明白。” “……” 写好名字。那乞丐看了许久,又反复念上几遍,方笑道:“好名字!” 斐守岁面无表情,只想骂一句:别装了。 “礼尚往来。” 乞丐旋了一圈嘴里叼着的鸡腿骨:“小的无名无姓。” 好一个无名无姓。 随后,斐守岁又多付了乞丐一只烧鸡的钱,让乞丐带着他去看看唐宅如何。临走前不忘嘱咐客栈小二,让其到饭点给客房送去吃食。老妖怪还记得有个小人儿在楼上睡着,就怕那食盒喂不饱。 只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陆观道早醒了。 小人儿不敢睡得太深,却因太累了,一口气睡上了半个时辰。 陆观道坐在床榻上发呆,他朦胧着眼四处寻找斐守岁的存在。可惜,屋子里就他一人。 风飒飒地将红叶吹进来,小孩穿靴下榻趴在窗口,露出半个小小脑袋。他远远地看见枫树下一身浅色衣衫的斐守岁,还有包子铺前的乞丐。尽管隐藏在树影里,陆观道还是准确地找到了斐守岁。那种站姿,那身衣裳还是刚刚才买的。 但当小人儿看到乞丐的时候,心里惶然一抽,他使劲想长高些,他想不用踮脚就能看到下面的人在干什么。 说话?为什么要和乞丐说话? 他也是乞丐啊。 怎么不和他说话,这是不要他了吗。 陆观道用他极其丰富的想象力,脑补到斐守岁有了新小孩不要他的样子。或许斐守岁起初是看他可怜,才愿意多陪他会。 脚实在是没了力气。陆观道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个角度能瞅见斐守岁买的食盒。 小孩子的脚麻了,歇了会才慢慢地起来去开盒子。都是精致的吃食,用来讨孩子欢心。 陆观道却小心将盒子盖上。 他想,这盒子里的东西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心里头又噎着慌,却不似吃馒头噎住的那种,是一碗水解不了的困惑。 过了好久。 陆观道再次凑到窗口去看,发觉树下的斐守岁朝着乞丐鞠躬,还不知给乞丐写了什么。 包子铺的乞丐好似很开心。 窗边的小人儿一下子没了分寸,他觉得他完蛋了,原来斐守岁一直在诓他,那些子说的都是甜言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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