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马上要去比赛了吧。这周末复赛,下个月底决赛,是吧?”柳枝桂说。 杨今的脸颊因为刚才的耳光而发热,一定是红了,还有点肿——不好看了,上不了台面了。嗯,原来是因为钢琴比赛,不是什么心疼。 但……为什么不问一句呢?就问一句,为什么今天回来这么晚?是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 为什么不可以问一问呢,妈妈。 “赶紧去练琴。”柳枝桂说,“决赛那天,你爸要回来的。” 话音落下,柳枝桂已经离他而去,她路过钢琴时,还顺手帮他把钢琴盖子翻开来。 杨今抬手将眼镜扶正,他想,视力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要再丢掉了。 因为看不见的时候,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 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与视力无关。 杨今以为那群廉价布鞋被酒瓶揍了之后就会收敛,但他错了。 第二天早上来班级,他确实没再看见黄色液体。下午放学,那群廉价布鞋除了对他说了几句兔子不兔子的难听话以外,没有更多动作。 杨今因此放开下意识攥紧的书包带子,走出学校,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掉头,走向相反的方向。 ——通往三职高的路。 他不知道是否该庆幸自己的选择,如果他今晚没有一路跟踪男生回家,他可能不会知道,那群廉价布鞋拿着钢筋找上了男生。 廉价布鞋埋伏在半路,东北过早黑天的夜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第二机械厂职工子弟的身份让他们轻而易举获得工厂里的废弃钢筋。 饶是再会打架的人,也抵不过一群钢筋的围攻。 钢筋抽在男生身上,男生的黑色棉服被抽开,棉花纷飞,好像隆冬时节大雪已至。 除了雪,还有血。 男生用手护着头,钢筋刺进他的左手背,血飞溅出来。一滴飞溅到杨今的唇瓣上,杨今尝到他的血是腥甜的味道。 “救……救命!救命!”杨今不要命地冲上前去,不要命地喊。 活了十几岁,他好像从来都没这么激动过,失态过。 一串脚步声临近,是几个成年男人走了过来,廉价布鞋们看到后,一溜烟跑了。 杨今不认识这几个成年男人,但他们嘴里嘀咕的话他很熟悉。 “这不是杨天勤的孩子吗?” “就那个杨天勤啊,去澳门赚钱发大财的那个。” “还不知道啊?啧,他媳妇就是柳枝桂,那个整天穿裙子去上班的骚货。” 北风呼呼刺在脸上,真是一个好冷的冬天。 成年男人们问他们有没有事,杨今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身后就传来寸头男生的声音:“没事儿叔,闹着玩的。” 杨今回头,看见寸头男生笑得轻松,还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用那只有幸完好无损的右手。 而那只被钢筋拉了个大口子的左手,此刻被他藏匿在身后。 成年男人们看起来也并不想管,随便说了几句“小孩儿打架注意分寸啊”就离开了。 杨今立刻上前蹲在男生面前。 北风搜刮着枯树枝,杨今的眼搜刮着面前的人。从下至上,不落一处地记住他都为自己受了哪些伤,最后眼神落在他的眼里。 昨晚没有好好看他的眼。 男生是单眼皮,总耷拉着,散漫着,好像没有焦点,好像世界上任何人和事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好像他不会在意任何。 但杨今在意。 “为什么说谎?你明明就有事儿。”杨今想都没想,一把拉过他呲呲冒血的左手,眉头蹙好紧。 杨今担忧地问:“好多血,你疼不疼啊?” 他话音落下后,对面那双漫不经心的眼好像闪动了一下,像是因为惊愕,也像是…… 像是一滴雪花忽然落在鼻尖上时,因为猝不及防,人总是会耸动。 但杨今很快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因为下一秒,男生就直接抽离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了。 杨今猝不及防顺着力往后坐,当他抬起头时,一根烟被点燃,黑夜里又有烟头忽明忽灭。 男生已经只身往前走,抛给他一句:“好学生,打个架也叫事儿?走了啊,拜拜。” 北风灌入胡同口,杨今的心满了又空了。 男生抽离开了他的手,动作好似很自然,实则很僵硬。 他明白的,正常男人之间是不会这样握着彼此手的。 抬眼看,只见明灭的烟头又要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想到男生还在流血的手,杨今还是咬牙站起来,远远跟着男生,没有再追上。 北风凛冽地隔阂在他和男生之间,杨今很瘦,连行进都变得困难,差点儿跟丢。 杨今知道,他没有让北风停下的能力。 拐过弯弯绕绕的胡同,杨今看到男生走进“梁家小卖店”。 小卖店位于两条胡同的交汇处,两条胡同形成一个三角形,加个屋顶,加面墙,再加一扇门和一面窗,便是了。 冬夜漆黑,杨今把眼镜使劲往上推,也看不清小卖店里面的样子。 男生打开门时,他才将将看见一位坐着轮椅的中年女人,也听见她对男生说的几句话。 “梁也,你这小兔崽子又回这么晚,干啥去了?谈对象啦?” “不过你也十八了,也该谈了,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都跟你爸——” “哎你手咋了?你又替谁打架了?不是都让你别学你爸——” 门被关上,声音戛然而止。 梁也,梁也。 杨今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个名字。 会是哪一个“也”字? 杨今不知道。 不知道梁也的“也”是哪个字,也不知道“十八岁该谈恋爱”的梁也和女生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 他也会为女生打架吗?他的手背也会被钢筋刺穿吗?女生拉过他的手查看时,他也会抽开手吗? 杨今反手摸到书包里的钥匙,拿出来。 他伸出左手,把钥匙的尖端抵在左手背上,用力把钥匙往肉里摁。 皮都没破他就收了手。 ——疼。 可是梁也却为他流了这么多血。 杨今收好钥匙,往家的方向走。 北风仍然阻拦他行进的步伐,手背上的疼痛感仍未消失。 他踩碎地上很多片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就是男生。
第4章 “大多数” 这天晚上杨今没有睡好。 他做了诡谲的梦。他梦见那碟录像带——两个男性的身体交 .叠在一起,忽然间,其中一个变成他的,另一个变成梁也的。 惊醒。 杨今出了一身的冷汗,喘了很久的气也没有缓过来。 怎么会梦到这种东西? 他想不明白,于是坐在窗前一直想,直到天空泛白。 杨今不知道自己想明白没有,但在直觉驱使下,他从抽屉最里面翻出一个铁盒,哗啦啦倒出里边所有的钱。 他爸在澳门发家致富了,他的零花钱却没有随之上涨,五毛钱一周。 但还好杨今物欲很低,其他同学喜欢去小卖店买零食、文具和烟酒,杨今什么都不买,就把钱攒着。金钱是逃离的资本,他想用这些钱逃离这个地方。 廉价布鞋们打劫他,他从未动过铁盒里的一分钱。从前他选择忍,反正他们只会欺负他,不会杀死他。实在忍不了的时候,就用他五毛钱一周的零花钱打发他们。 但现在事情的性质变了,梁也卷了进来。 梁也的手已经因为他负伤,那么疼那么疼。他不能允许廉价布鞋们再找上梁也。 杨今从铁盒里抓了一大把钱出来。 看来,逃离这件事只能暂时延后了。 --- 杨今特意听着大院儿里的动静,跟着那些廉价布鞋的时间出门。 胡同弯弯绕绕,他一路跟在廉价布鞋身后进了教室。 他躲在教室门口,看到那些廉价布鞋们又对着他的座位,脱了裤子。 “哎等等你先别尿的,昨晚打的那个人你们知道是谁么?打成那样,万一是厂里有鼻子有脸的人咋整?” “啥有鼻子有脸啊,粮友胡同口儿那个小卖店的。” “哦,梁家小卖店啊,他妈瘸了那个是吧?他帮兔子干啥?难不成他也是兔子?操了,好恶心,再不去那小卖店买东西——” 哗啦—— 杨今走上前去,把装在口袋里的毛票和硬币倒在刚刚那人尿过的椅子上。 收手,杨今在镜片后抬起眼,冷眼盯着他问:“够不够?” 怎么会不够。 杨今一共拿了五十块钱,现在的烟一块钱一包,五十包够他们抽到死的了。 毛票和硬币与那滩黄色液体相融,廉价布鞋中最嚣张跋扈的那个叫田金来,田金来骂了个操,一步上前揪住杨今的衣服。 “你他妈什么意思啊?” 杨今闭起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住发抖,然后抬起手,甩了他一巴掌。 在场的人登时懵了,没人想到一直被欺负的兔子会这样做。 “够不够?”杨今狠狠瞪着田金来,又问了一次。 田金来举起拳头,“我操你大——” “不想要钱了,你就尽管打。”杨今牢牢盯着他越来越近的拳头,眼睛没眨一下,“你把我打死也行。” “想要钱,以后别再找我麻烦,别再找我……”杨今顿了一下,“我朋友麻烦,每周都有这些钱拿。” --- 田金来回敬了他一个巴掌之后,带领那些廉价布鞋们接受了他的交易。 顶着火辣辣的脸颊,杨今瞥了眼已经在尿液里泡了一会儿的毛票和硬币,扭头出了教室。 他维持着平时的步伐往楼下走,不敢快走也不敢回头,直到走出学校,沿着胡同左绕右绕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才敢撑着墙大口喘气。 可是他喘不过来气,也站不住,最后只好顺着墙壁蹲坐在铺满了雪的地上。 他伸出手,看到手掌在抽搐,在颤抖。 出门之前,他明明已经在房间里排练了无数次,明明可以做到万无一失,明明可以把那些狠话顺畅地说出来。 可怎么……还是在“我朋友”这里卡壳了。 将梁也称作朋友令他心虚,或许是因为梁也根本不是他朋友,又或许是…… 不,没有别的或许。不可以有。 “妈我迟到了,走了啊。” “哎你这小兔崽子跑啥啊?平时也没见你上学这样积极啊,擦了药再走,赶紧的,回来!” 熟悉的声音。 杨今心一紧,抬头看,梁家小卖店竟然就在不远处。 怎么就莫名其妙走到这里来了。 杨今赶紧躲到死角,胡乱擦掉眼镜上的雾气,抻着眼张望。 梁也的母亲坐在轮椅上,她左腿的裤管里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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