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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植烦得头嗡嗡的，都有些有气无力了：“别叫我小植。” 程城还是很乖，不过开始会使坏了：“好的杨植，那我先出去了，中午见，舅舅。” 他离开后，被烦得没着没落的杨植叹了口气，无比怀念这个房子里只有他和周妈的时候，今早周妈找他聊过几句，让他这个暑假不要去殷家藕塘打小工了，一是高三在即，应该以学习为重，二是她和唐嘉要上班，在家时间不多，他必须好好照顾程城。 杨植没有受虐的倾向，不说以他和殷乐怡那尴尬的关系，他早不该去藕塘了，就干活本身，他也是极其厌恶藕塘的， 那里冬天湿冷，夏季燥热，还永远萦绕着一股淤泥的腥臭味，在他去藕塘干活之前，他原来是很喜欢满池绽开的粉白荷花的，但自从深入接触藕塘后，他连带着荷花，都喜欢不起来了。 按说不用在去藕塘了，杨植应该开心的，但他总觉得，周妈会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担心他的学习，更不可能是担心他的劳累，一定是因为程城，只有可能是因为程城。 手机坏掉，没法再找林昱当军师的程城，总要给自己找一个疏解情绪的方式，他尝试过画画，但失败了，他画画时总是心无旁骛的，想不了事情，于是他在几番思索下，决定在他的速写本里，践行古老的发泄方式——写日记。 今天是写日记的第一天，程城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写下：2000年，7月10日，雨过天晴了，我发现杨植的弱点了，他似乎只是不太会表达感情，脸很臭，但其实不太会拒绝我，会教我东西，关心我学习，我觉得事情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用不了多久，我一定能和他成为好朋友的。
第013章 下雨 万里村里，周芳家其实不算太窘迫的，2000年这会儿，村里大多还是青瓦红砖的平房，而周芳年轻时曾和老公外出闯荡过几年，赚钱回村后早早就修建了现在这栋楼房，本还打算在镇上开家杂货铺的，可她老公突发肺癌，为了治病把家底都掏空了，最后还是没救过来。 那时唐嘉才十岁，周芳为了照顾女儿，只能就近四处打工，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艰难困苦拉扯长大的女儿，竟然刚上高一，就被在社会上已经摸爬滚打十来年，都快三十岁的程铭用甜言蜜语哄着私奔了，此后二十年，她找过女儿无数次，均已失败告终，那个年代太落后了，别说手机，很多人家连电话都还没有，还在用信件沟通来往的的都大有人在，在那个时候，想找到一个存心躲起来的人，不亚于大海捞针，周芳在一次次失望后，终于放弃了寻找。 1990年，周芳跟着村里的一个大姐去隔壁县做了大半年的厨房帮工后，打算回万里村，不再四处奔波了，她们当时坐的是辆烧柴油的拖拉机，在县道上一路喷着灰黑的尾气，颤颤巍巍地前行，车开到县郊的一个小孤儿院前时突然不动了，司机停下车检查，周芳和大姐不懂修车，只能在一旁干等，这还是周芳第一次见到孤儿院，面积不大，看着也很老旧了，灰扑扑的围墙里立着两栋黑黢黢的红砖楼，门口铁门上锈迹斑斑，甚至还有蜘蛛网，顶上脱漆的牌匾上，金色字体写着：小星星幼儿园，下方紧跟着挂了条落满灰尘的红色横幅，上面的内容依稀可辨：每一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星星。 “这地方真的有人吗？”同行的大姐有些害怕地说，“阴森森的，哪像个孤儿院。” 周芳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往后捋了捋，提议道：“不如我们过去看看，反正拖拉机一时半会也还修不好。” 大姐最怕怪力乱神的事，连连摇头：“不去不去，看着都吓人。” 周芳有些无奈，她已年过半百，孤身一人都已二十年，哪还有什么会怕的东西，当即无奈地笑了笑，自己走向前，敲了敲那铁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就在她打算放弃离开时，里面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在初春却穿了单衣单裤，脏兮兮又瘦弱的小男孩跑了过来，他似乎感冒了，不停地在吸着鼻子，和周芳隔着扇铁门互相对视着。 “你好呀，”周芳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尽最大的努力扯开嘴角露出笑容，“你是这里的小朋友吗？其他的大人呢？” 小男孩不说话，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周芳看，大姐在一旁都有些瘆得慌，她扯了扯周芳的外套，小声道：“要不咱还是走开些吧。” 就在这时，小男孩忽然从铁门的缝隙中，伸出一只瘦可见骨的脏污小手，用很沙哑的嗓音，很小声地对周芳说：“阿姨，你可以领养我吗？” 充斥着刺鼻消毒水的医院里，在厂里搬货时，不慎从楼梯上跌落，被匆匆送到医院抢救后，还是无力回天的周妈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眼角滑落一滴温暖的泪水，她在这一刻，没有想到唐嘉，没有想到才来几天就令她喜爱非常的外孙，而是无比庆幸的想，幸好十年前，她对那个小男孩说了好，更谢谢那个小男孩，让她又当了一个人十年的妈妈。 程城说到做到，他不仅中午主动做了凉拌黄瓜西红柿，晚上也又做了一次，打算在外婆面前露上一手，冰箱里有过年留下的腊肉和笋干，周妈很爱这道菜，程城做完他的凉拌黄瓜西红柿出厨房后，杨植接手了案台，熟练地做起了笋干炒腊肉，厨房没任何纳凉措施，夏季想要舒服些，就只能开窗做饭，杨植正专心致志地挥动着锅铲时，窗外骤然噼下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轰轰，暴雨盆泼似的砸了下来，脏兮兮的雨水溅到窗台上，溅进杨植那锅已经快完成，香喷喷的笋干炒肉里。 “杨植！”在堂屋里偷吃黄瓜的程城被突然响起的雷声差点吓了个魂飞魄散，他跑进厨房里，靠近杨植，慌慌张张地碎碎念，“怎么又打雷下雨了啊？外婆出门有带伞吗？都快六点了，她怎么还没回来啊？不然我们给她打个电话吧？” 杨植家有座机已经是了不得，手机那种奢侈品是万万没有的，杨植为一锅好菜被毁烦闷不已，把程城推开后说：“周妈又没手机。” “这样啊，”程城被推开也不生气，还很察言观色地帮忙把厨房窗户关上了，“那我们就乖乖等外婆回家吧，菜进了点雨水又没事，再炒炒，温度一高，啥细菌病毒杀不死。” 杨植万万没想到前小少爷嘴里能说出这种话，他别开脸，在程城看不到的角度，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就在这时，堂屋里的座机叮铃作响起来，程城脚步飞快地奔过去：“肯定是外婆打来的电话，可能是雨太大了，她要在厂里躲躲雨，晚点才回来。” 家里电话的使用率并不高，周妈也从不是那种因为下暴雨不能准时到家还特意打个电话回来通知的人，杨植刚刚莫名有些轻松起来的心情突然又灰暗下去，他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就像要溺毙在窗外潮热的雨水中一般。 锅里的笋干炒肉回炉重造得差不多了，杨植堵上煤球灶的通风孔，把菜盛出来，端到外面桌上去，他疑惑程城这个电话怎么还没打完，凑过去一看，背对着他，手里紧攥着电话的程城正泪流满面，双唇发抖。 “杨植，”他哽咽着，红着眼说，“外婆，外婆，外婆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没救过来，电话是厂里打来的，他让我们去医院把尸……把外婆接回来。”
第014章 来路 抢救这种烫手山芋，镇卫生院是万万不敢接手的，周芳的尸体躺在的是市人民医院脑科的病床上，按说以平常杨植的性格来看，他应该是遇事镇定的那个，可程城跟他说了外婆的死讯后，他没哭，没说话，就默不作声地呆立着，眼神灰暗无光。 他做不出反应，总得有人反应，程城擦干眼泪，给妈妈打去电话，尽量冷静详细地跟妈妈说了外婆的死讯和医院地址后，挂断电话，牵住杨植的手，温柔地对他说：“我妈走之前给了我钱，杨植，拿上伞，我们去接外婆回家吧。” 杨植还是不说话，整个人魂不守舍的样子，程城回房间从书包里把妈给的钱全拿出来带上了，又拎上家里那把足以装下两个成年人的蓝色花伞，再依次关水断电锁紧门窗，才忧心忡忡地拉着杨植的手往路口走。 已经很晚了，乡下的客车早已停运，程城和杨植走到路口时，雨已经停了，程城把伞收起来，看着空无一人的乡间道路发愁，他没有办法了，他必须得让杨植开口：“杨植，去镇上怎么走？我们得去镇上找出租车，你不想快点见到外婆吗？” “为什么？”沉默已久的杨植终于声音沙哑又低沉的开口了，“为什么会死？” 为什么我都还没有长大，还没有赚钱报答你，还没有从因为你对程城毫不掩饰的偏爱而悄悄讨厌上你的别扭心绪里找到出口，你就死掉了。 那么突如其来，那么绝望无力。 “你之前没听清我说吗？”程城很有耐心地跟他又解释一遍，“厂里的人说外婆是搬货上二楼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正好摔到了脑袋，没救过来才……” “闭嘴，”杨植忽然挣脱了程城牵着他的手，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漠地说，“你懂什么？” 他说完就径直朝左手边那条路狂奔而去，程城知道他一定是去镇上，因此握着伞立刻追了上去，程城以前练过一段时间的长跑，跆拳道，游泳这些他也学过，甚至在家里还没出事前，他身上也是有些肌肉的，是来这前的半年里，家里变故横生，他心情不好，食欲不振，短短几个月内瘦了近二十斤，才变成现在杨植眼里瘦弱的他。 出乎程城意料的是，杨植跑得并不快，程城很快就追上了他，并试图再次牵住他的手未果后，不得已从背后死死抱住了他。 “杨植，我懂，”他把脸埋在杨植肩后，满心酸涩地说，“我当然懂，我知道外婆对你来说很重要，你现在肯定特别难受，这我都知道，两个月前，我家破产，我爸当着我和我妈的面跳楼了，我说这个不是想和你比惨，只是想告诉你，这种突然失去家人的痛苦，我是知道的，我也很喜欢外婆，她走了我也很难过，杨植，杨植，杨植，别推我了，我就是想告诉你，杨植，你可以哭的，但别跑，也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唐嘉本就在市里，从程城那里得知消息到赶到医院，拢共才花了半个小时，坦白讲，她这次回来，在她妈这里，是没捞着什么好脸色的，她当然清楚，她当年离家出走，三十年来对她这个妈是不闻不问，她妈心里肯定早已恨她入骨，如果不是因为程城，她妈估计都不能让她进家门，她是有错，可也知错了，更于心有愧，她明明知道，她这个阔别多年，才再次相处不到三天的母亲，已经带着对她的恨彻底离开了，但在赶去医院的路上，她还是心急如焚。 周芳死得还算体面，外伤都藏在一头黑白参半的头发里，躺在病床上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也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就像还没收养杨植前，她度过的每一个波澜不惊又孤独不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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