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刚穿过屏风,就听得一阵裹着香风的娇笑:“瞧瞧,瞧瞧,我说什么不是?” 许安琪趴在傅君守肩头,手里拿着把羽毛扇,那扇子和她身上的晚装都点缀着撒了晶粉的白绒羽毛,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只珠光宝气的白凤乌鸡。 “年轻人之间哪儿有隔夜仇,更何况——陆司令到底是大度。”她向傅九思招手,“阿弟过来坐,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调皮,说不见人,真就一晚上都不露脸。” 傅君守与陆免成分享他的古巴雪茄,淡蓝的烟雾把琉璃灯光衬得更加光怪陆离。 傅九思刚把鸟放在门口的提花架子上,就听得傅君守笑道:“你搅了我们两家的大好姻缘,也亏得你是个小子,要是个丫头,就把你赔给陆司令家当媳妇儿。” 傅九思这才知道身旁这人就是陆免成,陆若拙那个窝囊废的亲大哥。 他并没有感到太意外,毕竟人迟早是要见的;只是没想到他跟人借了个火,俩人居然还就此攀谈了起来。 就在他愣神这一小会儿,肩膀突然一重,被人推着走到了牌桌前,接着就被按着坐下了。 陆司令神色和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傅九思:“……” 他倒没想赖,之前揍陆若拙是有缘故的,今日与陆免成起约也是有缘故的——毕竟他二人之间没有深仇大恨。 陆免成跟着在牌桌前站定,指着傅九思对面那人:“你别跑。” 许安亚乐道:“哟呵!这就来底气了!我说你怎么撒泡尿还撒没影了,原来是去搬救兵。”说着,打了一下傅九思的手背,“胳膊肘净往外拐!” 傅九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说自己赖了我多少账,反倒怪起我来了。” 许安亚摸牌:“那不是您老身价丰厚么,随便分点下脚料都够旁人吃一年的,怎么好意思再跟我要债。” 傅九思的视线从他那蓝宝石领扣滑到瑞士进口手工金怀表:“你属糖公鸡的罢?” 许安亚没听懂:“什么糖公鸡?你要骂我,不应该骂铁公鸡么?” 陆免成哂道:“人铁公鸡是‘一毛不拔’,许二少不仅‘不拔’,还‘倒黏’!” 屋里的人都乐了,许安亚手指点了点傅九思,笑得咬牙切齿:“你啊!” 笑毕继续打牌,突然,东位那人敲了敲桌子:“放下。” 许安亚搓了搓手:“廉哥儿好眼神!”说着把方才趁人不注意藏的一张牌现了出来。 宋廉指腹摩挲着牌花:“你倒不如问问,陆司令这是晓得了他的手艺,故意拿捏你我来。” 陆免成好奇:“什么手艺?” 许安亚指尖捏着一张牌转圈:“九哥儿玩牌可厉害啦,只要他上了桌我们就只有输钱的份。” 陆免成笑:“这几个钱又不是输不起,大不了先压个一千大洋在这儿,待会儿直接从里头除!” 许安亚“啧”了一声:“你俩这嘴损成一路了。” 西位那女子一见陆免成就红了脸,纤纤玉指扣住一张牌,看也不看就打了出去。 “我知道了,荆卿小姐这是看九思的面子,难怪之前我一直输,原来该早些把他请来。”陆免成靠站在傅九思的椅背旁,理所当然地把他的牌当成了自个儿的。 宋荆卿红着脸:“方才没注意,再来。” 陆免成嘴里没遮没拦:“荆卿小姐这般聪灵毓秀,可曾定了亲?” 宋荆卿还没说话,许安琪就笑道:“怎么着?刚推了同我们二妹妹的亲事,陆司令这是又要给自家兄弟做媒了?” 陆免成俯身在傅九思左手边的烟灰缸里抖烟灰,傅九思闻到一阵裹着雪茄香味的凛冽气息,像雪地里的松。 “那哪儿能啊?”陆免成摇头,“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无忧小姐和荆卿小姐,无论哪个都是他高攀了,那不成。” “那是怎的?难不成,是要替您自个儿做这个媒?”许安琪扇子捂嘴,“要我说,我这表妹既美貌又聪慧,家世才貌品德样样都好,陆司令若有意,我可帮忙说道说道。” “表嫂!”宋荆卿又羞又恼,看了一眼笑吟吟的陆免成,一推牌桌,“我去看看表姐。” 许安琪一指:“快捉住她!” 许安亚伸手一拉,刚好攥住那只柔荑:“好妹妹,别理他们,先陪我们玩完这一局罢。” 于是继续打牌。 这一局虽是替的,但傅九思手气还不错,几圈下来已经攥了一溜牌,再差一张北和一张东就能凑成副大四喜。 陆免成又开始了:“我虽不成,但我知道有个人一定配得上荆卿小姐。” 许安亚问:“是谁?” “孙家的五少爷,孙尧。” 许安亚若有所思:“孙瘦鹳的儿子么,那倒确实也不错。他可定过亲?” “保证不曾!”陆免成笑道,随口胡诌,“他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重情重义,人好心也好,有时候对人太好,以至于生了误会,平白惹出些所谓的风流债——不过我敢保证,那些全部都是子虚乌有!” “听起来陆司令同孙五爷很熟?连他的风流债都一清二楚。”傅九思埋头出牌,却在这时插了一句。 “那是,我俩的情谊可是从……”陆免成咬住了“极芳社”三个字,硬生生把话拐了个弯,“……从当年同窗的时候就结下了的。” “可据我所知,这孙五爷今年不过二十四,”傅九思笑了笑,“您方才说,您和他同过窗?” “同校也算同窗么,”陆免成面不改色,“想当年在北平的大中公学,我刚毕业,他就进去了!” 听到这儿,许安琪也来了兴趣:“改天约他来打牌——陆司令您可得在,这样,先让我们荆卿相看相看。” “那不成问题。”陆免成满口答应。 宋荆卿却不愿了:“再扯到我,我可真走了!” 于是这篇先翻过不提。 陆免成一边细品雪茄的香气,一边追嗅鼻尖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香,眼睛在屋子里转了半天,最后落到面前的傅九思身上,他这才发现这人腰间有个小香囊。 顿时心下暗嗤:金粉堆里裹出来的少爷,学别人耍凶斗狠,实际上怕是连枪都没摸过罢。 “这雪茄好,怕是整个上海也没有比这更醇的味儿了。”他问傅君守,“傅次长可否透露一下,这么好的货是哪儿来的,改天我也去弄一批,也不至于等馋了再抓耳挠腮地想。” 傅君守大方一笑:“难得你看得上,待会儿我这盒你就带上,另外我再让人给你装一批新的——你这话可是问到点子上了,不是我傅某人自吹,纯正的古巴雪茄,现今整个上海除了我手里这些,剩下的恐怕都在往北边的路上。” 陆免成深吸一口烟,雪茄的香气顿时充盈肺腑:“那是自然,听说现如今上海的口岸,除了‘红馆’手下的那些,其余者皆姓‘傅’。” 傅君守笑意微敛:“……陆司令抬举,我那几个老港口,哪儿比得上杜四爷后起之秀的厉害。”他话音一转,“不过,听您这意思,是也想要划地盘?” 陆免成眼透精光:“上海这地盘,我倒没想它改名换姓,只不过——” “这么好的雪茄烟,傅次长可不能藏着,鲜货谁都想要,我么,也是想趁这机会赚点小钱,总不能等仗打完了,弟兄们跟着我出生入死一遭,到头来只能吃空饷罢。就是不知傅次长肯不肯让我也从中分一杯羹呢?” 傅君守表情看不出什么:“陆司令想做买卖自然是好事,为了兄弟们吃好穿好也是应该的——要不都说陆司令仗义呢?” 他略一停顿:“只是我经营这地界总花了心思,生平最怕的就是被人说我傅君守败了祖传的基业,陆司令如今想要分一杯羹,我总得也有些好处不是?” 陆免成神色一松,重现笑意:“这个自然!傅次长是爽快人,我陆某人也不能‘麦糠揩屁股’,今后无论是鸦片还是吗啡,只要我赚了钱,都让利傅次长三成——君守兄该不会嫌我小气罢?” 三成利润…… 傅君守眼神一暗,这不是“小气”,而是太“大方”了。 烟逐渐燃到尽头,他的手却还保持着那姿势,任烟灰沾染雪白的衣领:“……免成果真仗义。只不过我有一事不解,你想要寻求合作,为何不先考虑杜四爷呢?” “杜春秋嘛!”正事儿谈完,陆免成又回到了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靠着傅九思的椅背看牌,“我跟他之前有些龃龉,合不来,谈生意自然不成了。” 许安亚好奇:“那是怎的?” 陆免成还没开口,便听见身前的傅九思道:“陆司令刚来上海就枪杀了杜春秋一个手下,让人好没面子——这事儿你不知道?” “哦?还有这等事?” 其实当日是叫傅九思偶然碰上了。 约莫一个月前,他从城外跑马回来,刚到小南门,正巧碰上收尸,子弹从眉心过,地上红白一片,好不恶心。 快马加鞭进到城里,只见前头有一辆黑色的汽车,刚发动,轮胎在地上掀起一阵土灰。 他掩面皱眉,原地勒马等了片刻才走,就在这当口听见了路人的交头接耳。 “……看见没?西北皇,‘阎王陆’!那杜四算什么东西?!” “你就可着这张嘴使劲造吧,杜四爷不算东西?哪天让你自个儿跳进黄浦江去喂鱼,你还敢吱一声不成!” …… 傅九思盯着那汽车逐渐远去的背影,手上用力一扯缰绳,马打了个响鼻,甩开蹄子重新跑了起来。 实际上他那日并没有见到陆免成,却记住了地上的血和脑浆。 宋廉这时突然插了一句:“这样说来,九思还和陆司令同仇了。” 陆免成一听来了兴趣:“这怎么说?” 宋廉道:“你问他。” “没意思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傅九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不知为何,陆免成却莫名察觉到了一丝不悦。 许安琪仍是笑,只眼神微冷:“阿弟这是感觉丢人了。要我说,年轻人平常出去社交也不是不可以,多认识些漂亮又有才华的密斯,从中正经交往个女朋友,我和君守难道会说什么?可阿弟总不能老是跟那种女人待在一起,说出去不仅丢自己的面子,我们家脸上也无光。” 傅君守轻皱眉头,许安琪这话虽是对着傅九思说的,但听在他耳里,总觉得阴阳怪气、别有所指。 他看了一眼宋廉,对方仍自顾打牌,仿佛刚才开尊口只是一时兴起。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回过神来,他微微一笑,“去年跟杜春秋的一个小花旦死了,九思这孩子性子急,从前跟那人在饭局上有过几面之缘,当时就呛了杜春秋几句。杜春秋本人倒没说什么,就是手下有几个人不老实,让九思给教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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