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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晓得我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这句话。我们之间的空气一瞬就凝固，我听见我紊乱的呼吸，我感到我胸腔的起伏。爸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佝偻的身体迸出威严的怒火，他好像还是那个健壮的男人，压得我喘不过气。 “如果不是我身体不好，如果不是你妈妈……” 他说不下去了，背过身就走进店里，呼地关上了拉门。 我站在路边，抱着那一团门帘，忽然有些明白陶的裂痕。我瞥见佐藤干瘦的身影在巷口静滞着，大约是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没有心思看他，而是看着门前老旧的灯箱。 “食事处”的文字依然是浓黑的，上面拙劣地拿贴纸描出小小两个“铃的”。阳光一照，能看到贴纸下若隐若现的、褪色的阴影，拼凑起来，分明是“翔的”。这于我是多么不祥的预兆！那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倏地心碎不已，几乎要哭出来，只好抱着门帘，跑去附近的洗衣房了。我坐在洗衣房的长凳上，数着洗衣机一分一秒的倒计时，睁着发酸的眼眶不许它决堤。 “为什么不能呢？”我摩挲着陶的名片，每一行字我都熟稔于心，“看板不也是我新加的？” 店里的气氛骤然有些紧绷，我爸来得更加频繁，年长的老客们多少都有察觉。佐藤和佐佐木时而给我爸敲边鼓，明里暗里宽慰他；时而又找到我，劝我不必急于一时。我不想听那些话，只顾自己闷头做饭。菜刀切下去的瞬间、手指按摩食材的瞬间、油锅滋滋作响的瞬间，这些永远都是只属于我的避风港，我喜欢做饭，喜欢这样的宁静，把所有的兵荒马乱推到门外。 只有陶一个人完全不被这些事情影响。他依然规律地来，偶尔加班就晚一点。陶在店里只做规矩的食客，认真地吃饭，认真地点评，除此以外的东西一概不提。可我知道他的不顺心，陶身上的烟草味浓烈了许多。我能做的只有在他的嗨棒里悄悄地换度数更低的基酒。 我可以像陶一样坚强吗？我不知道。 这天，我爸意外地留得很晚，佐藤担心我们，故意也流连在店里，试图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只是他到底年纪大了，喝了两杯啤酒，思路渐渐混沌，踉踉跄跄地才能和我爸谈天。陶进来的时候，佐藤瞥见他，突发奇想说： “铃，好久没吃姜烧里脊啦，以前是老板的招牌呀，从没见你做过。” 我站在柜台后倒吸一口气，不消转头，我都能感到刀子一样的目光往我身上戳。 连这也做不好么？我爸仿佛在问我。 “不是的！”我咬着嘴唇，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稍微平复一下就转向陶，“您要什么？” 陶反常地抬起头，看着那一排纸笺，似乎因为没找到姜烧里脊而困惑。他想了想，答道： “姜烧里脊听起来也不错，要盖饭吧。” 这没有什么难的，我不断地对自己说，这没有什么难的。我磨了姜泥，拿了味淋、清酒、酱油和糖调了汁水，切好洋葱，片好里脊肉，上好淀粉。没什么难的，不是吗？我不需要紧张，这是很容易的家庭料理呀。陶墨黑的眼睛在镜片后静静地注视我，于我好像是无声的鼓励；我爸浑浊的眼珠这时却清明了，钉子一样扎住了我。我紧张得出了汗，可我想起上次的猪排，又不得不专心。 起油锅，煎里脊，炒洋葱，一切都顺利。我加了料汁，慢慢地炒匀，闻到甜辛的香气，我总算放下心，从容地盛出肉片，码在饭上，分别递给佐藤和陶。剩的一点我放在小碟里，递给我爸。 他拿筷子拣了一小口尝了尝，皱着眉不说话。佐藤吃了一口，倒先笑起来： “和铃平常的风格不一样呀！但是做事还蛮有大将风范的嘛，一点也不急。” 我默不作声，只看向陶。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推了下眼镜说： “明天上班只好戴口罩了。” “什么？” “气味，洋葱切太多了。” “小哥，你该周末来吃这个的。”佐藤很愉快地扒着盖饭，“口味真浓呀，和老板的个性很像，不愧是父子。老板，铃很有出息啦。” “铃，为什么把这道菜的纸条拿走了？” 我无法回答我爸突然的质问，我该说什么呢？我刚懂怎么在店里帮忙的时候，记得最多的就是这道菜。谁都爱吃，谁都爱点，我爸要我学，要我一遍又一遍练。肉没片好，粉没上匀，洋葱太少，料汁太淡，生姜不够……什么都够招来一顿骂的，这样的手艺能端给客人吃吗？我做得最糟糕的就是这道简单的菜，永远也不会比我爸更好。我在柜台后面低着头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陶说： “这不是铃的菜，拿出去了没人知道是铃做的。” “小哥，这又是什么说法？” 陶没搭理佐藤，只对我说：“加一碟豆腐，再加一份蔬菜天妇罗吧。” 他迅捷地吃完了盖饭，从公文包里拿出盒薄荷糖，抿了一颗就静静地等我。佐藤大概是喝高了，大着舌头问： “说说呀，小哥，就当是陪老人家闲聊。” “说到底，清淡的食物才能看出来功夫。”陶的镜片对着佐藤，可眼睛却看向我爸，“毕竟这是铃的食事处。” “小哥年纪不大，嘴倒蛮老派的嘛。现在做饭团都是芝士味咖喱味的啦，梅子饭团哪还有年轻人喜欢啊？” “我还是经常吃的。” “陶。” 我小声地唤他，他坐得笔直，收回视线看着我。我先把豆腐递给他，压低了声音说： “别再说啦。” “对不住。那么，我开动了。”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可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我恼他不合时宜的多嘴，又不好斥责他的敷衍，只能忍着情绪给他炸天妇罗，真是麻烦死了。更可怕的是我爸，他到现在一个字也没说，等佐藤和陶走了，指不定要怎么发作。都怪陶顶着他说话，可是陶不用天天对着他呀。我越想越气，连带着给陶上菜时也没有好脸色。他看了我两眼，不知是宽慰，还是古板地走流程，自顾自地说： “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是更喜欢这个，炸得很用心。” 我磨了磨牙，还是挤出一句谢谢。 喝醉的佐藤拽着陶一起出了店门，我看陶不自在地躲。他被缠得实在受不了，从衣袋里取了支烟，递给佐藤。佐藤笑嘻嘻地向他借了火，到对面的吸烟点去抽着了。陶没有立马走开，他在看板前立着，不知在看什么。我爸兀地起身落下窗帘，隔绝了陶的身形。 “这么久了，这也做不好吗？” 他的语气很淡。我看了看那只小碟，姜烧里脊只动了很浅的一小筷子。 “肉煎得不够嫩，洋葱和料汁的味道搭得也不好，调味马马虎虎吧，算你过关。”他喘了口气，最后向我宣判了死刑。 “幸亏你把纸笺取下来了，免得在客人那里丢人。” 我一直低着头，耳边嗡嗡地响，连我爸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灶台上有星星点点溅出来的油汁，我盯着那些斑点，一个一个地数。如果我喜欢做饭，如果我真心想继承这家店，为什么我连这样简单的菜色也会搞砸？我不明白。我只能机械地擦干净灶台，熄了灯走出去。身侧有火星明明灭灭地跳，是陶提着公文包在门口抽烟。 “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天妇罗炸得很好，又酥又脆。” “嗯。” “其实盖饭的调味挺不错，咸和甜平衡得很好。” “谢谢您。” 我这时迎风一吹，才感到脸颊上冰凉的湿润。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明天见。” 无名的冲动席卷了我。我冲着陶离开的背影大喊： “您抽烟抽得太多啦！” 陶只是摆了摆手。 ---- 感谢阅读，欢迎评论
第7章 南蛮炸鸡和汤 江户川难得不和我大呼小叫，只淡淡地瞥我两眼，冷笑一声。 “陶，马上新年了。”他拿鼻孔对着我，“你往后还想不想在东京过新年了？” “我今天要去之前的客户那里的……” “那不够呀。” 他打断了我，抓起桌上的豆沙面包啃了一口，又惯常地威胁： “北海道的办事处好像缺人嘛。” “札幌和东京对我又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江户川的脸，腻味极了。只这一瞬，我再不想和他纠缠，干脆利落地堵住了他的话，转身就要走。他大概从没想过我会顶嘴，我堪堪背过身，就听见他办公桌上的闷响。 “喂！” “抱歉，我还约了客户。” 江户川没时间再和我发火，他的座机叮铃作响。我懒得转身看他，径直从他的办公室出去了。他的废话很快被我抛之脑后，我还得赶着再最后确认一遍报价。无毒板材，金属纱窗，瓷砖，水电，搬运清洁，各种各样的人工费。我对着表格看得眼睛发酸，趁着打印的时候滴了些眼药水，站在一边守着。 我在这湿润的黑暗里沉思。札幌和东京于我真的一样么？我不过是个无牵无挂的独身男人，工资多少，住得如何，热闹与否，对我这样无聊的个性又有什么区别？江户川不是第一次警告我要外调，可我这一次却迟疑，竟开始思忖是否真的一样了。 打印机的嗡鸣已经停了，我却依然不肯睁眼。在一片混沌里，我抓不住那反常的线索，这叫我焦躁。旁边有同事问： “陶，这是你的吗？” 我猛地一晃头，赶快收走了我的东西：“不好意思，你用吧。” “你不舒服吗？” “睡晚了，有点头疼。” 我敷衍了同事的寒暄，夹着那些纸张走开。下午的客户白井是要装修她的宠物店，她个性还算随和，没有太刁难人。我已同她谈过几次，这回她稍微问了问我，就微笑着说： “设计师的效果图我也看了，我想这还不错。” “您觉得可以么？” “说实话，我问了好几家，你做的报价看着最舒服。”白井翻了翻我做的方案，“但我估计你老板最不舒服。” 我尴尬地笑，白井不再多说，主动签了合同。末了，还送我一对柴犬玩偶。 “这些天麻烦你到处跑。” “哪里。” 我需要生意，我需要新的合约。这隐秘的念头竟也有一天会在我身体里发芽。我提着白井给我的纸袋，走到街上。阳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这里离我住的地方倒不远，我慢慢地走回去，路过熟悉的巷口时，天色已经沉下来。铃的灯牌亮着很薄的光，诱着我走去，然而怪异的踌躇又在我胃里翻起来。 刚签了个单子，不该吃点好的庆祝一番么？等我反应过来，腿脚却停在老旧的拉门前。灯箱的文字是怪异的重叠，一旁的看板擦掉了所有的推荐，只有铃工整的文字，写好新年店休的时间。我叹气，心上莫名覆了不祥的阴影，轻轻拉开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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