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禛之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好茶!” 楚天鹰笑了笑。 这独眼老头向来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如今看祁禛之的眼神却相当慈祥,他问道:“你家是哪里的?” 祁禛之嘴里咬着个烧饼,手上还拿着个火烧,他含糊不清地随口扯道:“太康。” “太康?”赵兴武凑来问道,“太康是哪儿?” “就在冠玉郡底下,从天奎到太康,得走三、四天吧。”祁禛之从同州逃出后,曾在县治太康短暂落脚,他也算是颇有了解。 楚天鹰的眼神没变,接着问道:“你家里还有几口人?” “就剩我一个了。”祁禛之看了李显一眼,李显急忙低头喝汤。 楚天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点点头:“眼下战事将近,若非家中凋零,又有谁会跑这么远从军呢。” 祁禛之隐约觉得楚天鹰话里有话,但他又听不出是什么话,只能呵呵笑道:“谁说不是呢。” 正在这众人吃得愉快时,王雍身边的小厮来传话了,要白清平去内宅回话。 “白清平”举着刚啃了一口的火烧愣了愣,有些委屈道:“起码等人吃完饭吧。” 那小厮冲祁禛之一作揖,礼数相当讲究:“是咱家主上请您去屋里头一同用饭,您要是没吃饱,可以进去再吃些。” 小小一间门房当即安静了下来。 谁要请白清平一同用饭?昨夜那个连站都站不稳,说一句话都费力的病秧子吗? 还有,用什么饭?为什么要请他一同用饭? 祁禛之感受到了一圈或震惊、或同情、或不可思议的目光洗礼,他艰难地咽下了嘴里的火烧,文质彬彬地擦了擦手,起身道:“请您领路。” 宅子不大,路也再清晰不过了。 两人没走几步,便进了内宅。小厮立在门边,示意祁禛之可以进了。 和昨日一样,进门是一座恢弘大气的玉璧,玉璧下是个养鱼的缸子,只是缸子里的绿芜早已枯死,盆中清水也干涸了不知多久。只有这座外观奇巧的假山,依旧赏心悦目。 王雍就站在这赏心悦目的假山旁等他。 这老头儿似乎在自家主上那里吃了瘪,此时脸上一副了无生趣的表情,看得祁禛之心中想笑。 “白护院。”王雍干巴巴地叫道。 “王主事。”祁禛之也干巴巴地叫道。 王雍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最后伸出手来:“佩刀卸了,鞋脱了。” “是。”祁禛之很听话地卸了刀,脱了鞋,交到王雍手中。 王雍拿了刀,似乎仍然不打算放人进去,祁禛之毕恭毕敬地站着:“王主事,您还有什么事吗?” 王雍咳了一声,神色有些许尴尬,他迂回地开口道:“昨夜,你送主上进屋之后,在主上身边没看不该看的,听不该听的吧?” 哦,原来是想问那个名字自己知不知道是谁,祁禛之一下子了然。 他早已想好了对策,当即装傻道:“什么是不该看的,什么又是不该听的?” 王雍一时难以启齿。 祁禛之见他那副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表情,立刻开始恍然大悟:“王主事是怕我对你家主上有什么非分之想吗?主事放心,我昨夜虽搂也搂了,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但非分之想是绝对没有的,若是我真有什么……” “好了,跟我走吧!”王雍见这人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他,生怕暖阁里的人听到这等胡言乱语。 昨日祁禛之已进过一次暖阁,只是当时屋内光线昏暗,他看得不真切。这会儿却值正午,暖阁内亮堂堂,映得是窗明又几净。 而昨夜倒在祁禛之怀里的人就坐在那扇小窗下的矮几旁,他靠在软垫上,正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这人还是那副模样,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满是病容,皮肤苍白无光,露出的手腕细骨伶仃,看上去轻轻一碰,就能掰折。 王雍无声叹了口气,上前拱手道:“主上,这位就是白护院。” 闭着眼睛的人不说话,王雍在旁唱了个独角戏,自讨没趣地后退一步。 来之前,他并没有告诉祁禛之,从今早他家主上转醒到现在,一粒米都没吃,一口水都没喝,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对自己说。 王雍百般哀求,不惜往脸上扇巴掌,都换不来这人一个正眼。 直到晌午之前,他才开口对杭七说了一句话。 他问,昨夜那个打抱不平的护院还在吗? 王雍跪在旁边一听,忙不迭地把祁禛之从门房请到了暖阁。 祁禛之自然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看了看王雍,又看了看坐在窗下的人,不知是不是该跟着王雍喊他“主上”。 也正是这时,方才一直不说话的人开口了:“我在家中排行老五,你可以叫我……” “见过五哥。”祁禛之大言不惭地叫道。 王雍眉毛一跳,心中暗骂骑督赵文武,把一流氓送到了自家宅子里做护院。 可他家主上却不在意,只见这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祁禛之。 他的目光中,似乎有几分期许,好像在等着祁禛之开口讲些什么,或者说,认出什么。 但祁禛之只是保持着抱拳弓腰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瞧着他。 “坐吧。”那人收起了期许,说道。 祁禛之一听这话,也不客气,一步窜上小榻,坐到了这位“五哥”的对面。 一坐下,祁禛之的心里就乐开了花。 果真,养着太医院前院首的家,饭菜也必不能差了。 一张不大的矮几上摆了六个小玉盘,盘中只有一丁点勉强够祁禛之塞牙缝的量。可虽说量小,菜色却相当精致。 三块蒸羊羔围着一点槐叶梗子,淋上的酱汁丰润清亮;炖鹅中撒着两、三颗圆滚滚的青笋,把油汪汪的鹅子都衬得芬芳了不少…… 祁禛之离开京梁已久,而桌上摆的都是让他垂涎欲滴的京梁名菜。他咽了口唾沫,在心中啧叹道,那传闻是尚食局掌勺一手创办的酒楼云桂阁里的饭菜,也不过如此了。 “想吃什么自己拿。”坐在祁禛之对面的人看着他说。 祁禛之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优雅地在每一碟中只轻轻地加一块。等把每个碟子里的菜都尝了一个遍后,祁禛之又把目光投向了对面那人手边的粥碗上。 那人稍稍直起身,顺着祁禛之的视线拿起粥碗,放到了他的面前。 “这……”祁禛之的厚脸皮也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赶忙把碗放回去,“您先吃,您剩下的给我留个底就行了。” 那人听到这话,还真端起碗,拿着勺子只吃了一口,然后又递给了祁禛之。 祁禛之捧着碗,有少许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名字?”这时,对面的人开口问道。 祁禛之赶紧把嘴里东西咽净,答道:“小人姓白,白清平。” “白清平……”那人轻声念道。 “清白的白,清白的清,平是……”祁禛之一清嗓子,“平平无奇的平。” 那人听了这个解释,仔细思索了好一会,最后点点头:“好名字。” 祁禛之笑了一下,自觉自己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的粥,也得做做自我介绍了,于是他不等那人问,便自顾自地开口道:“我在家里排老三,上头有同胞的大哥大姐,下头有个小妹。我爹是做小本买卖的,可惜流年不利,把家底赔了个精光。我大哥被追债的人打死,小妹也被人贩子买走。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这才北上,跑到天奎镇充了军。” 这话不过是他现场信口胡诌的,可那人却听得很认真,他怔怔地问:“你大哥……已经不在了?” 祁二郎正打算兴致勃勃地去夹一块羔羊肉,此时骤不及防对上了那人微带错愕和震惊的目光,顿时愣住了。 “我,我大哥……确实已经不在了。”祁禛之不懂一个陌生人为何会为自己而感到悲伤,他扯了扯嘴角,埋下头继续吃饭。 只是,祁禛之并没有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缓缓看向了王雍,不明所以的王雍肩膀一颤,赶紧低下了头。 “白护院,”那人收回目光,“从军是很辛苦的,来日若是战事波及天奎,你们这些护院都要上战场,你不怕吗?” 祁禛之一笑:“有什么好怕的?我求之不得呢!大丈夫当建功立业,窝缩在安乐乡里又算什么?” 说完,他自觉不妥,赶忙亡羊补牢般地加了一句:“那个……我绝不是在说您。” 可那人浑然不觉,他答道:“你说得对。” 祁禛之没想到这个似乎神智不大清醒的病秧子居然又随和又好说话,不由犯了嘴里爱跑马的老毛病。 只听他道:“我来天奎镇,不为别的,只为能建立一番事业。就说当年那傅大将军吧,十二岁从军,十四岁就做了叱连城攻城战的先登兵,一路青云直上,二十年过去,如今已位极人臣。我呢,今年已二十有二,正是能大展身手的好年纪。若真打起仗来了,我必要像那傅大将军一样,纵马疆场,将什么北卫余部、胡漠大王,统统赶到冰祀海里去喂鱼!” 这话说完,祁禛之还意犹未尽,结果一抬头,就见对面那人定定地看着自己,就连他身边的王雍,神色都有几分古怪。 怎么?说错话了吗?祁禛之迷茫。 那人在祁禛之疑惑不解的目光下抬起了嘴角,用一种平和又近乎温柔的语气问道:“你说的,是傅徵?”
第4章 倘若那时我在 不是傅徵又是谁? 这个被当今天子誉为“下凡武曲星”的大将军,别说发迹之处天奎镇了,就是放眼大兴、北卫、胡漠、南蛮,都无人不知晓他的大名。 盘踞在同州、冠玉八十载的北卫是傅徵赶出去的,南下进犯的胡漠是傅徵打跑的,北上作乱的南蛮十五国是傅徵剿灭的,走失在胡漠乱军中的大皇子谢裴是傅徵救回来的,就连当今皇帝谢悬都是傅徵扶上去的。 祁禛之虽然长在京梁,但他和大兴千千万万个年轻男儿郎一样,都是自小听着傅大将军一杆银枪画月、一柄长剑问疆,策马征战四方的故事长大的。 不止如此。 祁奉之,祁禛之的大哥,在还未继承威远侯爵之位前,曾在傅徵麾下历练数载。祁禛之曾亲眼见过他那从小读书读傻了脑子以至于谁也瞧不上的清高大哥有多敬佩傅徵。 就算曾经浪荡无度、纨绔不羁,儿时的祁禛之也曾骑着小木马,挥着小木剑,渴望过成为那个威震天下的大将军傅徵。 他确实崇敬傅徵,毕竟,整个大兴,又有谁不崇敬傅徵呢? 可能,除了傅徵本人。 被药汤泡了不知多少年的病秧子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傅召元杀业太重,你不要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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