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年听到“故人”二字,周身微震。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隔着雨雾,去看柳廷则,一改方才的淡漠模样,眼神急迫而张皇。 似那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终于,泄开了一道裂缝。 是像的。 像的。 柳廷则也是极周正清朗的相貌,更惶如说,那骄矜明媚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云知年习惯性地蜷了蜷手指。 直到摸到掌心处,自己用指甲抠破了的痂疤。 他的指尖顺着那道痂疤,再度,深深刺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从手心传来,云知年才堪堪恢复平静。 “陛下心悦于你,柳大人既能承恩,合该开怀。” “陛下!陛下!你可知,你这一口一个陛下的模样,像极了只会叫主邀宠的狗?!” 柳廷则听不下去,冷笑打断,“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甘愿以色侍君?你是个不男不女的阉奴,我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俯仰于天地之间,怎可屈居人下?”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哼,跟你这种狗奴才果然是说不到一处。你不是替皇上来游说我的么?这样罢。” 柳廷则有些近乎刻薄地,将对江寒祁的气撒在了江寒祁的狗身上,“你去殿外跪着。” “跪到我何时高兴了,说不定,我就会回心转意。” 雨势渐大,因是冬雨,所以难免会夹着冰寒的雪粒,噼噼啪啪地落了满地。 “奴才遵命。” 云知年连挣扎都没有,他躬身向柳廷则略行一礼,便后退几步,伏身跪去雨中。 弱小的身躯很快就被雨水浇透,那本尽力挺直的脊背,也终是被瓢泼骤雨压弯了。 可自始至终,云知年都没有反抗,或者是为自己辩驳。 柳廷则有些失望,亦有些烦闷,索性退回殿中,不再看他。 果然,方才在这个太监身上看到的那所谓铮骨,只是错觉。 尊严,傲气,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太监身上。 还是一个宁受宫刑也要苟留性命的太监。 两扇朱色殿门在云知年眼前轰然关上。 云知年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直至双腿麻木到失了知觉,他才艰难地抬起手,从兜里摸出那几块被包好了的,已经冷硬结块了的烧饼。 可垂头时,他却看到自己身后,又蜿蜒淌出了不少鲜血,被雨水冲刷至一条长长的浅粉色的印记。 云知年别开眼,咬下一口饼,缓缓咀嚼着咽下。 空到痉挛的心口在被填进些食物之后,好像才稍稍安缓下来。 云知年便又咬起了饼,合着从脸上落到口中的雨丝,咽进肚里。 当江寒祁终于酒醒,欲要向自己的爱卿赔礼道歉,踏足青鸾殿时,看到的,偏就是这么幅场景。
第4章 长夜仍未央。 雨势实在是有些大了,旺喜忙着替江寒祁撑伞,冷得他一边哆嗦着这把老骨头,一边谄笑劝慰道,“陛下,陛下,您往伞里避着些点儿,仔细淋了雨犯疾呀!哎呀,其实这哪里需要您亲跑一趟啊?依着奴才之见,就把人关在青鸾殿中,待明日上完朝再行处置就是,再说了,云公公还在殿里伺候着…” 旺喜旋又缄住了声。 因为江寒祁神色太过阴鸷冷厉。 旺喜便只好不再多言,只撑伞跟随着,可待行至青鸾殿前,却忽跟瞧见了鬼一样,高声喊道,“哟,这不是…不是…” “云公公”三字还未说出口。 江寒祁便已止住脚步,视线亦已死死地,被云知年给吸了去。 云知年正伏身跪在雨中,形容狼狈。 湿透了的蟒袍紧紧贴于身上,勾出清瘦窄细的颀长腰线,手上则捧着块被落雨淋至稀碎成渣的什么东西,正小口小口地,往已经被冻到青紫的唇瓣里头不停地塞。 一些渣滓化在手中,他便索性张开手指,含进唇边,混着雨丝儿,一点一点地舐干净。 他吃得极是认真。 直到明晃晃的宫灯打到脸上,他才停住动作,扬起下颌看过来。 “陛下。” 云知年咳了两声,浅色的瞳仁里倒映出男人高大如山的迫人身影,“奴才无能。” 奴才无能。 短短四字,已说明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江寒祁冷哼一声,抬脚从他身边走过,竟是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云知年的视线却默默追随江寒祁,一路行至高殿门前。 他瞧见朱门开了,又瞧见江寒祁这等高傲尊贵之人竟然主动向柳廷则低头示好。 云知年看到双目发痴。 江寒祁沉峻的话音也随风雨一道,密密落入耳中。 “是,朕喝多了…” “朕不是那个意思…” “柳卿,朕确看重于你,只钟相全一案,实有难言之隐。你有所不知,此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到了一桩十年前的旧案,钟后那边亦颇有微词…” “你说他?” 江寒祁的声音忽然冷硬了下来,“他是朕的人。” “不容任何人置喙。” “是,柳卿,你亦不能。” “来人,送柳卿出宫歇息。明日下朝后再论。” 很快,殿前又来了一些人,还有马车也行来了,紧接着,那柳廷则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明殿的两道朱门再次被宫人重重关上,归于沉寂。 雨声簌簌。 江寒祁走至殿前,负手立于雨中,垂眸望向依旧在跪着的云知年。 “都下去。” 良久,江寒祁轻启薄唇,冷然下令。 “陛下,这…” “下去。” “是,是!陛下,夜已深了,您又宿醉过一场,将看着就得早些歇息了,莫要犯了头疾,至于这伞…” 旺喜告退时,还颇有些为难。 “啰嗦什么!” 江寒祁一把夺过旺喜手中的伞,扔给云知年道,“还不滚起来随朕回宫?” * 宫道上果然是没有什么人的。 就连惯常巡逻守夜的奴才都未出现。 雨声渐脆,打在伞面,发出噼啪响动。 下雪了。 雪籽粒儿在鼻尖化开,又变成水,淌了下去,一把小伞显然是撑不住两人的,更遑论说,云知年后面的伤本就没好利索,又刚罚跪了大半时辰,双脚恁得生麻,偏得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君主的步伐。 云知年体力渐有些不支了。 但他不会有一句抱怨,只轻抿了抿唇,尽力跨开腿走着。 “拿来。” 江寒祁的墨发被雪淋湿了大半,他大概是终于忍无可忍,冲云知年伸手。 云知年微愣了愣,反下意识地将伞把握得更紧。 江寒祁只好动手,掰开他的手指,将伞拿过自己撑住。 云知年便退后几步,想行出伞下。 江寒祁快人一步,握住他的腰,将人蛮横地扯进伞下。 贴得近些,倒是能刚好遮住两人。 江寒祁很自然地撩开了云知年的下摆,将手伸了进去。 “陛…陛下。” 云知年依旧湿着一张脸,素来麻漠的表情终于有所波动了。 两弯长睫随着江寒祁的动作,如鸦羽般一直轻颤不止。 “柳廷则为何罚你?” 江寒祁指尖摸到了药膏,他“啧”了一声,有些不悦地对云知年道,“以后抹药时,不准再抹得那么深。” “朕不喜欢。” “奴才…遵…遵命。” 热意攀上了两颊,泛出潮红。 云知年喘了两声,才想起要回话,“柳大人说,奴才,是陛下的狗。” “还说,若奴才跪到他高兴了,他便…便应了撤查钟国公一案。” “他倒是有脾气,不愧是朕亲自挑选出来的探花郎。” 江寒祁有些得意似的笑了笑,但这笑容却转而消逝,他停默几息,突然望向云知年,神情古怪地道,“你有没有觉得,柳廷则很像一个人?” “奴才,奴才,不知道。” “云识景。” 江寒祁唤出这个名字时,手下动作也大了些,触到了粘稠的鲜血。 云知年不期然地闷哼一声,浅茶色的淡漠眸中总算是漾出几分苦痛之意。 “若欢之未死,合该也会这般少年恣睢,意气风发。” 江寒祁声调低落下来,“你可还记得,有一年在学宫之中…识景顶撞那个拜高踩低的学士时亦是若此…” 雪水洇湿了长睫,一些滚落到眼眶中,扎得发痛,云知年只好眨了眨眼,轻声道,“陛下,奴才不记得了。” 江寒祁便不再提。 他收回手,撑伞向前疾行了几步,方才回首,对被他落在原地的云知年下令,“跟上。” 云知年懵然片刻,便快步地朝他奔来。 空无一人的宫道,似是长到失了尽头,从两人身前无限延展开去,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弯月映着昭昭雪光。 而落着满身白雪,低头亦步亦趋跟在江寒祁身侧的云知年,像一只刚刚学会走路的笨拙小雪狐,只可惜,这只小狐狸太过危险难驯,须得拔了毛,脱掉皮,再打折四肢,才能变成一条… 听话的犬。 * 江寒祁在睡前有泡药浴的习惯。 他素有头疾,是怕夜里突然犯病睡不安稳。 云知年很主动地褪下湿淋肮脏的蟒袍,跪在浴桶前为江寒祁擦身服侍。 江寒祁二十五岁,中宫却依旧空悬,只纳了两妃,一唤康妃,一唤宁妃。 都是钟后安排的。 所以,当江寒祁用毫无情绪的语调,对云知年说道,康妃有孕了时,云知年的手蓦地僵了一僵。 “怎么停了?” 江寒祁不满地扭过头,见云知年双目忡忡,不肯说话的样子,看着竟有几分可怜委屈劲儿,原本已泄过一次火的,忽是又起了兴致。 他拉住云知年的手,哑声吩咐,“进来。” “陪朕一道沐浴。” 云知年下意识地摇了下头拒绝,脸上便就挨了一掌。 云知年被江寒祁的巴掌打到偏过了头,脑中嗡鸣作响,口舌中亦尝到了一丝铁锈腥味。 他疼到发懵,只能垂下首,默默跨进浴桶。 但他整个人都是湿的,发丝也是,他淋了很久的雨,身体冰凉,在热水的刺激下,便控制不住地发起颤。 江寒祁将他压在浴桶边沿,撩开他的湿发到脖侧,随后便在那如玉脖颈上重重咬了一下,落下层层叠在一起的吻痕。 云知年颤得更加厉害。 江寒祁的吻便落去了别处,唯独避开了唇。 江寒祁从未亲过云知年的唇。 只用手指压住他的舌头,轻咬着他的耳尖,近乎凉薄地玩弄着,“叫啊,他们正在外面听着。” 口诞沿着唇角落下,他的嘴没办法闭合,只能乖觉地从喉里发出娇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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