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说是你师父,却并不能教你什么,三千道藏尽在你腹中。只是知道与懂得之间,仍有一线之隔,你通读经义,若有困惑之处,可以问我。” “师父,”江宜问,“您是仙人吗?” 法言道人沉静地看着他:“何谓仙人?” 江宜道:“气清成天,滓凝为地,二气分判,万化禀生。仙为清气化生,居于世外天,人为浊气化生,居于陆地。” “人身而飞升成仙的,于你而言,是仙人欤?是凡人欤?” 江宜答不出,经书中又没有写。人身为浊气,包含一颗秽心,即便得道飞升,又如何能涤荡自身化为清气? 法言道人说:“人间帝王殿,天上白玉京。人身飞升者,居于白玉京,自称仙人。天地清气所化自然神,居于世外天,乃是正神。如神曜皇帝、武神将军、太史君、司文郎,都是白玉京的仙人。又如风雷霜雨虹,则自天地诞生之初便存在,乃是造化之神灵。” 江宜原先以为,神仙乃是一个统称,遇到那个腾云驾雾的道医,便一口一个仙人地叫,也不知祂究竟是神是仙? 一想到道医,江宜眼前便是那双含笑的眼睛,似乎一抹重山叠嶂间的云雾,朦胧而清新。
第7章 第7章 法言道人 混沌初开,乾坤始莫,气之轻清上浮者作天轮,气之重浊下凝者作地毂。地气孕育为人,人之将死,三魂归于天轮,七魄重入地毂,以天地之力再塑轮回新生。 江宜问道:“经书上说,七魄主掌人的七情六欲,生前种种记忆情感,都在七魄之中。三魂则主导人的无形命运,运是虚空,命是实相。凡人诞生于世,他的爱欲恶憎、命运结局,早已是注定好的。是这样吗?” 他这样问,乃是想到自己。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难道每个人一生所要遭受的痛苦,也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 如此一来,从前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过是天道导演的戏码,只为了让他在遭受家人背叛时感到更深的痛苦。而家人的背叛也不过是一个过场,只为将他引入自己的天命。所有的深刻都是虚假,不过是谎言覆盖下的空空世界。 “你以为,凡人都是天道的提线傀儡,人间只是一座戏台?” 然而江宜一想到白日里沧州城的繁华热闹,食物的香气、行人的笑语、学童一窝蜂跑出书塾,又不觉得只是假象。 法言道人执灯回答:“天道无法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能决定其命运的,恰是他自身的性格。凡人诞生之初,天轮赋予三魂,地毂赋予七魄,七魄形成其喜怒哀乐之雏形,然而人成长的过程中,彼此相互塑造影响,性本恶者可能做善事,性本善者也可能做恶事。譬如孩童天然淘气、不肯静心学习,便有教书先生去规训。懒散者受到督促,狂妄者遭遇挫折,怯懦者被迫勇敢、淡泊者受到蛊惑……人有本性,亦有习性,其一生命运究竟如何,取决于每一次选择,并非天道可以一笔写成。” 江宜似懂非懂,只是对他而言,无论父兄的行为是出于冥冥中的注定,还是自身选择,恐怕都不好受。 他又问:“天轮地毂究竟何在?” 翻遍道藏三千,亦没有与此相关的记载。 法言道人似乎什么都懂,无论江宜提出什么问题,都能得到回答。然而这一次就连法言道人也摇头:“清气作天,凝为天轮,浊气作地,凝为地毂。天轮在天上,地毂在地下,除此之外,谁也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两个东西。” 江宜的修行自此开始,每日傍晚,阴阳交汇之时,来到阁楼向法言道人提出一天中思考的问题,翌日白天,则学着师父的样子,静坐冥想。一日,法言道人交给他一只锦囊,江宜打开,里面是一粒仁。 “你若闲来无事,可将此花种在岛上,打发时间。” 江宜将种子埋在雷音阁外,稀薄的土层下。沧州天气潮湿,经常下雨,没过几天,一只绿芽破土而出。江宜观察那芽叶的形状,不知道是株什么花,去问法言道人,法言道人道:“此花为无名,乃是种花之人心中的映像。” 又问,几日一浇水、几日一施肥? 法言道人冷冷道:“干了就浇水,枯了就施肥。” 江宜经常会疑惑,法言道人为何要做他师父,因其看上去并没有太多耐心。一旦江宜问出些显而易见,或略有点白痴的问题,法言道人就会钳口不语。而每当江宜出现在阁楼,法言道人似乎总有些被打扰的不悦。 依照她的心意,或许更享受孤独。 难免便令江宜猜测,法言道人收他为徒的因由。 师父不爱说话,岛上又无人往来,江宜最常做的事,就是冥想发呆。日升日落,窗外一片红海,夜色降临,明月又如玉盘。江宜盘膝坐在窗前,百无聊赖,望向黑暗里他的小花的所在——数月以来,绿芽抽条不少,然而始终不见花苞。 海面粼粼波光,微风吹拂之下,光芒流水似的灵动。天尽头,如一面孤帆从月宫里驶来,缓缓靠近小岛,江宜险以为自己看错了——那竟是一个人。 那人在水上行走,衣袂翩飞,如仙人般。 他就在太和岛前停下,抬头望向岛崖,高耸的崖壁上一座古阁。江宜为他清风般扑面而来的目光笼罩,心里一惊,忙躲进墙边,又探头探脑地看那人在做什么。末了,江宜蹑手蹑脚下楼去,绕到临崖的一面,躲在楼柱后观察那人。 那人朝他招了招手。 一般来讲,江宜还算一个有警惕心的小孩,只是那时他为一股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冲动所驱策,沿着崖上小道跑下去。 月下仙人身上有股锋锐的气息,江宜只是看一眼,双目就被刺痛,几乎流下泪水。那人又说:“过来。” 江宜躲在礁石后不敢靠近。 那人收敛了一身气势,踏上太和岛,向江宜走过来。江宜终于看清他的脸,犹如一方映着明月光辉的玉璧,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双眸澄净,飞扬的长眉宛若划过青峰的鹰翅。江宜看得呆了,表情傻傻的。 那人道:“我找了你许久,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人正是商恪。自那日在清河县别过江宜后,商恪便为帝君差遣,前去南边办事,之后再回清河县,就不见了江宜踪影。 江宜怯怯地道:“你是仙人么?” “咦,怎么又是这个问题?”商恪说,“你能问点别的么?” 江宜只觉得他长得好看,便心生亲近,指着商恪一手说:“你的手在流血。” 商恪的右手藏在袖里,血液顺着指尖滴进石滩。“无妨事。”商恪举手一看,食指根处有一道凌厉的剑伤。 江宜道:“我、我有帕子,可以包一下……” 商恪将手一甩,血滴飞进海水中,飘然化开:“不管它。我一向很不容易受伤,伤了也很不容易治好。” 江宜似懂非懂,忽然想起道医仙人赠他的经纶千丝。 他的身体十分特殊,受了伤也不容易好,就像撕裂的纸张,要用经纶千丝缝起来。江宜将袖里一掏,拿出一团银光闪闪的丝线:“你可以把伤口缝起来!缝起来就不会流血了。这是以前有位仙人送我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神还是仙,原来神与仙是不同的……” 他说着话,觉得月下仙人看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便有点不好意思。 “你会缝吗?我会一点点,但是我弄的不好看,我也没有针。” 经纶千丝是蚕祖吴桑的神器,可以缝合接续世间万物,但是治不了商恪的伤。商恪却也不说,只伸出一根指头,在丝线的一端轻点,便有气流凝成的锋利气息,穿在线头上。他本体乃是至锋至利之物,为江宜变一根针头出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那小孩儿捧着他手掌,小心翼翼用丝线穿过他伤处的模样,十分可爱。商恪心中想,是个不错的孩子。 丝线埋在他右手食指的皮肤之下,伤口几乎看不见了。 商恪顺手摸摸江宜脸颊:“多谢你。” 江宜脸立即红了。 “回去睡吧,下次再来看你。”商恪脚下一动,化作疾风遁去。江宜下意识地伸手抓去,如同摸进一团冰凉的袍袖,仙人已无影无踪。 那夜犹如一场虚幻,令江宜时常觉得不真实。此后十数年,那个说着下次再来看他的月下仙人,再也没来过。 江宜仍然与法言道人为伴,只是已没有小时候那么孤单,他学会一个人往来沧州城,过节、逛庙会、去酒舍听评书、去学塾里结伴,即使被发现也不会被赶出去,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这是什么意思啊?徐沛,你来回答。” 后排打瞌睡的徐沛猛然惊醒:“啊……这……什么?” 江宜偷偷跟他咬耳朵,徐沛道:“是说天地万物,各居其位,因循自然,各有所得!” 先生:“那个听壁角的小子,先生不收拾你,你还想表现表现自己是吗?好吧,那你来说说,什么是万物各居其位、各有所得?” 徐沛一脸惭愧,歉疚地在桌几下头朝江宜拱手抱歉。他知道江宜家里穷,交不起束脩,从以前蒙学堂起,就常来蹭课,一直蹭到学文馆。学馆众人从小混到大,与他都很熟了。 江宜挠挠头道:“若是万事万物都顺其自然,那么天下就是一派和谐的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若是万物失序,便有灾荒、战乱、流亡、反叛。” “正是,”先生徐徐点头,捏一捏山羊胡说,“你们如今还能平静地坐在学馆里打瞌睡,不愁吃不愁穿,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都得感谢李家治世下的太平安康。” 放了学,徐沛几个约着去吃茶,要叫上江宜,却被拒绝了。徐沛搂着江宜说:“哎,这次是我连累你,我给你赔礼,请你喝茶!你可千万别推拒!” 江宜身量长长以后,面容中他母亲的特质更加凸显出来,唇线柔和、眼角深刻,皮肤更是白皙细腻,在一众青年学生中十分突出,徐沛有时搂搂抱抱,手总是不安分。 “真不必了,”江宜苦笑说,“我得赶快回家去了,本来就是偷偷溜出来听课。徐兄,你再不放过我,下次我可不能来学馆了。” 徐沛悻悻然,只得一松手,江宜便兔子似的溜没影儿了。
第8章 第8章 法言道人 江宜喜欢与学馆的青年们玩在一起,只是每次提到吃喝,便避之不及,唯恐如儿时一般又被众人当作妖怪。他年岁长了,心思也跟着长,知道怎么学着做一个别人眼中的正常人。 那厢从城里出来,回了太和岛,崖上楼阁十年如一日,雨打日晒里包含风霜,却屹立不倒。江宜绕到他种花之处查看,他总算知道当初法言道人给他的不是一般种子——十多年了仍只有短短一截绿茎,不长也不死,倒像是永葆青春了。
福书网:www.fushutxt.org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2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