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自以汤匙调和豆腐羹品尝,暖香散发出来。 骡子驼着藤箱,老实跟在后头。法言道人钳着江宜走过清河县街道,两旁乡邻纷纷侧目,快到县郊时,法言道人忽然止步,将骡子拴在道旁一株杜英上,对江宜说:“你且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语罢返身回了清河县。 江宜不知她去做甚,仍在伤心,眼泪流不尽似的,也顾不上询问,眨眼间就不见了道人身影。江宜只好在树下等待,杜英花红红白白落在尘土间,江宜张着手指接自己的泪水,指尖为水濡湿,犹如浸透的纸张,变幻为薄而晶莹的一层,透过手指看见地面的落英。 法言道人走进江家,闻到空气中一股似有若无的豆羹香味。 她循着香味走进庖屋,江家的几个长工并仆妇,七倒八歪横在地上,口吐白沫嘴唇发紫,眼见已气绝。几碗未吃完的豆腐羹翻倒,稀里哗啦洒了出来。 法言道人绕过几具横陈的尸体,经过穿廊,庭院阒寂无声。她到得厅上,团圆桌上好酒好菜一动未动,地上碎着两只碗,白腻腻的豆腐花儿散落出来,犹如糊了一地的脑浆。 一个不及腰高的小孩儿,在座位里发着抖,吓傻了,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旁边是一男一女,女的趴在桌上,男的倒在地上,皆是青紫色的面孔,生机已断。 槿院里。 “燕儿尾涎涎, 黄獐草里藏, 母子相别离……” 姚槿坐在镜台前,以梳篦将长发拢起,低声哼唱。镜中映出法言道人的身形。 姚槿怪道:“咦,你怎得又回来了?我孩儿呢?” 法言道人答道:“他好得很。江宜是金身玉体,轻易死不了,昨夜只是叫你知道,留在江家于他百害无一益,好将他交给我。不料你这女子,行事如此决绝。” 姚槿露出微微的笑容:“我孩儿心地善良,你好好待他,他将来会孝敬你的。只一点,别让他回家里来,见到这样子。我自小便教导他,人性本善,若是看见他娘变成这样子,只怕受不了。” 镜台上放着一碗融了鼠药的豆腐羹。 姚槿垂眸盯着那碗,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流丽的双目因生死之模糊而蒙上雾气,颈项微曲,犹如白璧无瑕。她是一位标致的女子,儿子则继承了她的大部分美貌。 法言道人并不阻止,亦不曾有不忍之色,仍是平淡道:“你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只是……放不下……我孩儿……若能……长伴他身边……” 青黑的死气漫上姚槿脖颈,她两目渐渐涣散,呼吸停了。 江家前院有呼号声传来,人们发现了这场灭门惨剧,渐往槿院寻来,只是不知道凶手业已自戕偿命。 法言道人以剑指点在姚槿额间,提出一缕游丝似的光,纳入袖中,脚下一晃便行出十里,消失不见。 寂静的小屋内,姚槿尸首失去支撑,软软栽倒在镜台上。铜镜中倒映出她变形的面孔,以及那僵硬脸颊下紧紧压住的一方福寿绣巾。
第6章 第6章 法言道人 法言道人仍往杜英树下寻到江宜,骡子低头嚼食草秸,江宜抚摸它侧颊,将指头在它皮毛里擦干。 法言道人颔首与他对视,江宜黑亮的瞳仁里浮现出与姚槿相似的韵致。法言道人将他抱起,放在骡背上,牵着缰绳缓缓踱上小道,曦日遥遥落在身后。 江宜忽然说:“我以后还可以回家去吗?” 法言道人说:“你现在还可以看最后一眼。” 江宜转过头去,路漫漫,尽头霞光万丈,天地间有如一面怒张的赤旗,烈烈生辉,于江宜眼底映出一片通红。 “那是什么?”江宜问。 法言道人只不回答。江宜伸出手,红光落在他掌心,宛如槿院一树绯色花开。法言道人牵着骡子,骡子驮着江宜,走过漫道红光,挂铃声中,狭长的剪影如淡墨入水,顷刻间散入虚无。 江宜只记得姚槿说过,他会去鸣泉山上修一辈子的道,永不下山。然而法言道人却没有带他去鸣泉山,他们沿着渭水一路往东,经名都而不入,于黄河入海口北上沧州。槿花与杜英逐渐离他远去,北方金风未动,而蝉声先觉,沿途树木萧瑟,天高气爽。 他们走了太远,江宜已不知身在何处,只闻到空气中日渐浓郁的咸涩水汽。在沧州城外,载了江宜一路的骡子被法言道人卖了,在出海的码头找了一艘船。 这是江宜第一次见到大海,海风如奔腾的骏马呼啸而过,他衣襟狂飞,极目远眺,尽处海天一色,浪涛起伏中隐现几座小岛。法言道人对船夫说:“去太和岛。”江宜趴在船首,依旧是孩子心性,忍不住伸手进水中去逗弄近岸的小鱼。 “太和岛?那里什么也没有,本地人也不会去,客人去做什么?”船夫问。 “你只管开船。”法言道人不愿多费口舌。 一篙子将船撑离码头,船首划开水波,江宜的手浸在水里,很快变得透明,银鳞的鱼群盘踞在他手边,好奇似的啄食。法言道人抓着他手腕,将他手掌拔出来。 离开清河县时,江宜曾问,我究竟是什么? 法言道人告诉他,你是你,亦不是你,神君以天书经诰替换了你的五脏六腑,使你肉身化为书页,自此不能沾水、不可近火、不得饮食、不用呼吸,愚人见之有异,当然心生畏惧。 人间秽气积郁已久,一日冲天而起,捣毁了放置天书的七宝玄台,三千道藏无处存放,又沾染了秽气,世外天众神君便决议寻一有缘人,代为保管道经,并于人间行走,寻机净化污浊。 ‘可这人为什么是我?’江宜不解询问。 法言道人答:‘缘生缘灭,莫非前定。一切皆因你在雷公像前许下的心愿。你可还记得自己求了什么?’ 然而江宜已全然忘记了。 小船抵达太和岛。此岛只有立锥之地,沙石滩上寸草不生,惟有一座六层高阁伫立崖上。 “这楼里以前是拜海神的,”船夫说,“后来岸上修了座龙王庙,太和岛就荒废了。不仅什么东西都没有,寻常连渔民也不会来这儿,你们若是要看风景,我可稍等一会儿,再带你们回去。” 法言道人将江宜的两只藤箱搬下船。 船夫见道姑这架势,仿佛带上家伙事儿要在岛上久居一般,看鬼似的将这一大一小瞪着。江宜也瞪着他。 “晚上孤岛要闹鬼的!”船夫吓唬小孩儿。 江宜眼睛眨也不眨,圆溜溜、黑乎乎,细看之下,他的脸颊也不似普通孩子一般红润,而是瓷土烧成的毫无血色的冷白。 船夫心中顿时瘆得慌,恨不得离远一点,眼睁睁见那道姑带着小孩儿走上崖岛。 楼阁荒废日久,牌匾上依稀是“雷音阁”三字,江宜仰头:“大道之行也,雷音雨降,并应无穷。” 他音色稚嫩,即使神情之中,略有稳重认真,也像小孩儿念诗似的。 楼中四壁空旷,窗牖漏风,兼之近海潮湿,木材已有不堪重负的迹象。然而法言道人俨然是要在此地修行居住了。幸好江宜既不知冷,又不知热,更不会饥饿,即使环境艰苦点,对他也没有差别。 江宜住在阁楼中,从窗口望去,可见海鸟如起伏海面上的白色浮沫,海水的光影亦随着阴晴变幻,描绘时浅时深的图画。夜里听见潮汐的声音,起初江宜还会害怕,后来便习惯在这声音中入睡,日落后彻底的黑暗笼罩下,反而令他安心。 法言道人的话很少,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做江宜师父,进了雷音阁后,便终日于顶层闭目冥想,一连数日姿势也不变一下。任江宜怎么呼唤她,也很少应声。 “师父!我……我想把雷音阁里打扫一下!” 江宜站在楼梯上,向上喊。没有得到回应,心想也许法言道人懒得管这些小事,便自发地去做了。 虽则不需要吃喝拉撒,不过终日与蜘蛛灶马为伴,仍是叫人心理上不爽。江宜从小就生活在衣食精细的环境里,他娘亲姚槿更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这一点也被江宜原封不动学了来。 江宜撕了一件贴身内衬,当作抹布,去海边汲了水回来,慢腾腾收拾起六层小楼,亦不着急。反正时间于他而言,是唯一富裕的东西。 “师父!我想去城里一趟!” 法言道人终于回答:“做什么?” 江宜快一个月没听见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声了,差点流泪:“我想去买些炭火。海边水汽太重了,我快没力气了!” 他的身体本就是书页做成的,兼具纸张的脆弱,长期处在潮湿之中,令他浑身软绵绵,弱柳扶风似的。 一只钱袋从楼板上抛下来,江宜接住,立马欢天喜地地出门去。 渔民的小船将他载到岸边。佳节又重阳,沧州城内尽戴菊花,满目灿然金黄,人们饮酒、出游、放飞纸鹞。江宜混迹在人群中,仿佛也被喜悦感染。 卖炭翁在街角支了张摊子:“灶炭三十文一筐,灰花炭贵一点,五十文。” 江宜看来看去,买了筐灶炭。那人道:“你家大人呢?叫个小孩儿出来买,搬得回去么?” 江宜支支吾吾,目光又被卖草编的货郎吸引了,货架上草编的蚱蜢蜻蜓栩栩如生,巷路里卖馄饨的、煮甜水的、摊肉饼的不一而足,尽管江宜已不吃食物了,闻到香味也觉得诱人。几个小孩儿从他身边的一扇木门里出来,先生握着戒尺在门里道:“回去记得把书背了!” “这里是学堂?”江宜惊讶地问。 “是呀,”那人瞧了他两眼,说,“你不是本地人么?看你这年纪,没在学堂念书?” 江宜买了炭返回雷音阁,天色已晚,他在城里玩了很久,本担心会遭到法言道人责怪,然而楼阁中仍静悄悄的,也无人管他。 是夜下了小雨,楼中阴冷寂然,江宜将新买的炭火烧着,顿时一股黑乎乎的浓烟升腾而起,伴随着扑鼻的潮气,几乎没把江宜熏个底朝天。 “咳咳!咳……” 江宜手忙脚乱,以为被卖炭的骗了钱。他哪里知道屋里燃的炭火,与灶房里燃的炭火,乃是不一样的。 法言道人难得从静室里出来,站在楼梯上往下看,江宜叫道:“师父!着火了!” 法言道人波澜不惊:“把楼下收拾了上来。” 时隔一个月,法言道人似乎终于有话要对江宜说。他忙端着炭盆出去,倒在沙石滩上,没留意把两手弄得污黑,又紧张地搓了搓脸,把脸也弄花了,顶着张花脸登上雷音阁顶。 容膝的一间阁楼,以成人之躯只能席地而坐,江宜身量尚短,方能直起腰杆,膝行至法言道人身前的团垫上。 只有法言道人手上一盏灯烛散发昏暗的光芒,江宜第一次上阁楼,借光环视四周,可谓四壁徒然。看样子他师父整日并无其他事情可做,唯放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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