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祝时元脑海里能想起的人,却只有秋泓一个。 “该不会是晚昇的哪个富商,偷偷买来用的吧?”祝时元的小师弟插嘴道。 方才和祝时元笑着说话的老师摇了摇头:“不像,这棺材的等级很高。” 祝时元立刻接道:“像朝廷一品大员的棺材,若是放去昇陵对比一下,兴许比皇帝的都大。” “没错,”那老师回答,“这个棺材和与棺材不匹配的椁木就足以说明,躺在里面的很有可能不是下面那座墓室的墓主人,而棺材,或许是后来塞进去的。刚刚我们初步判断了一下,底下的那座砖室墓属于宣代。” 祝时元若有所思:“晚昇时期民不聊生,到处都是人吃人的鬼事,这么一个棺材被草草塞进了一座宣代的墓室里,也有一定的可能性。或许,那棺材的主人生前也是个大官,结果,要么是正巧赶上了元和门之变,要么……就是赶上了大昇灭国,所以家仆将他匆匆葬下,只等将来时局稳定了,再寻良处……” 那位个子不高的老师笑了:“小同学,你写故事呢?” 早在本科,祝时元那关于秋泓和晚昇时期考古研究的毕业论文就被答辩委员会痛批成“文艺小说”,因此,他在研究所里还得了个“小说家”的绰号。 这几年他极力规避主观感情,把对秋泓的所有臆想全部藏在了被子里,可眼下一听这番调侃,祝时元一下子红了脸。 正在这时,另一个师弟探进了半个脑袋,叫道:“师哥,老板刚来电话,说M1出土的一个陶罐推翻了你之前认定的墓主人身份。” “什么?”祝时元一愣。 M1就是那座毗邻着这座出土了金丝楠木棺材砖室墓的“乡绅坟”,经检测鉴定,M1属于昇末新初,距今大概三、四百年。若真论起来,“乡绅坟”的墓主人和那金丝楠木棺的墓主人应该来自同时期,都属昇末,其间有没有联系,还未可知。 祝时元之所以判断那座竖穴土坑墓的墓主人是个乡绅,主要就是依靠封泥和墓志铭。 墓志铭上书:“中年,提乡邻筑堑,以御外寇。年已八十,犹好修书、纂乡史,为童子明智。” 这不是乡绅是什么?为什么一个陶罐就能推翻之前祝时元通过墓志铭所做的判断呢? 跟着师弟出了临时存放点,祝时元不由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师弟个子不高,长了一脸密密麻麻的雀斑,他拉过祝时元,挤眉弄眼:“你当时提取的时候,都没注意到那罐子里面装的是什么,罐子外面的花纹又代表了什么?” 祝时元办事稀里糊涂,哪里记得什么陶罐,兴许就连提取工作都不是亲手干的,因此,他不得不摇头:“装的是什么?” 只见师弟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道:“阴根。” 祝时元一怔,脱口而出:“太监?” 师弟一挑眉:“太监。” “乡绅坟”里埋的居然是个太监?祝时元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 “今天下午老板要过来,师哥你啊,还是赶紧给自己想个开脱的理由吧。”祝时元的小师弟有些幸灾乐祸道。 祝时元摇摇头,没心思去想那事,他转身往回走,准备再去好好问问那位和蔼可亲的文物局老师,这尊极其逾制的金丝楠木棺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可不等挪步,一个祝时元绝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叫住了他。 “你过来!”陆峻英招手道。 祝时元硬着头皮走上前:“陆队长,怎么了?” 陆峻英揪过祝时元,把他塞上了自己的吉普车:“昨夜逃窜的嫌疑犯被捉住了,现在被堵在高速路口,你跟我去一趟,帮我们把他还没倒卖掉的文物包装起来。” 祝时元别无选择,但好在陆峻英并没有像研究所里的那帮老师同学们一样刻意刁难他,很快,两人离开了文野村,前往最近的高速路口,梁州东收费站。 在收费站外,陆峻英接到了同事打来的电话。而祝时元缩在后面,隐隐听出了不对劲。 据陆警官的同事说,那个昨夜盗取文物后逃窜的嫌疑犯,似乎是个疯子,他不仅讲不清犯案过程,也讲不清自己是谁,只一直在念叨一件事: 他撞鬼了,一个身穿大红袍的鬼。 直到祝时元亲眼见到这位发了疯的仁兄,他还在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有鬼,棺材里有鬼,棺材里有鬼……” 陆峻英却觉得很有意思,他故意问道:“鬼长什么样子?” 那嫌犯登时睁大了一双眼睛,以一种叫人听了直觉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鬼,鬼穿着一件红袍子……” 祝时元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昨夜你开棺时,那棺材里是有尸骨的?” “不是尸骨!”嫌犯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是鬼,是鬼啊!他从棺材里,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祝时元嘴角微抽,默默退到了一边。 他学历史一年,考古三年,文物保护与修复三年,期间听到的奇闻怪事不下百件。毕竟,常在墓边走,哪有不撞“鬼”的? 但这嫌犯却越说越玄乎,他口中叨叨,像是被邪物附了身似的,不住念道:“有鬼,有鬼,棺材里有鬼,鬼要来杀我,鬼要来杀我啊!” 陆峻英斜着眼睛打量发疯的嫌犯:“那你倒是说说,这鬼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啊?” 嫌犯还真认真思索起来了,他答:“高,长得高,比,比我高,瘦,很瘦,还,还很白,白得像鬼一样……” “像鬼一样?”陆峻英默默接道,“你不是说撞鬼了吗?既然是鬼,又怎么会像鬼?” 这番论调让嫌犯大脑瞬间宕机,他木然说:“我,我问他是谁,他,他说,他叫秋,秋什么岐……” “秋凤岐!”祝时元一惊,倏地冲口叫道。 陆峻英诧异地看了祝时元一眼:“谁?” 祝时元顿觉尴尬,他扯了扯嘴角,小声回答:“晚昇时期的名臣,秋泓,字公拂,号凤岐。” “秋泓?”陆峻英表情茫然,他好像是在自己所剩不多的历史知识中搜寻了一番,最后怔然道,“他……死了得有几百年了吧?” “四百七十三年。”祝时元立刻回答。 “哦,”陆峻英恍若有所思,“你是说,那鬼自称自己是个四百七十三年前的死人?” 嫌犯张着大嘴,一脸呆滞。 祝时元却夺步上前,郑重地追问:“你见到的‘鬼’,真的说自己是秋凤岐?” 嫌犯愣愣地答:“他,他还给了我一枚玉佩,请,请我帮忙。” “请你帮忙?”陆峻英奇道,“请你帮什么忙?” “带他出去。”嫌犯耸瑟了一下,恻恻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陆峻英顿了顿,摆手让同事把人带走。 “文物都包装好了吗?”等安排好属下,陆峻英回头问道。 祝时元正捧着一枚玉佩,怔怔地站着。 “怎么了?”陆峻英问道。 祝时元举起玉佩,讷讷回答:“据说当年秋泓下葬时,棺中只陪葬了一把宝剑,一枚玉佩。宝剑是昇代名将陆渐春所赠,而玉佩则是天极皇帝赏赐的,上刻‘追月’二字。” 陆峻英眯了眯眼睛,他顺着祝时元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这枚莹润白皙的玉佩上镌刻着两个字:追月。 一个在旁围观的小警员见此,呵笑一声,讥讽道:“看来,那位秋大人并不怎么看得上自家皇帝,人家赏赐的东西,随手就送给了别人。诶,那宝剑呢,难道还带在身上?可见宝剑更珍贵些!” 这话仿佛说在了陆峻英的心坎上,让一向不苟言笑的他莫名笑出了声。 祝时元无奈地收好玉佩,心觉陆峻英是在嘲笑自己居然会轻信嫌犯的风言风语,他好脾气地说:“陆队长,我得把东西送回研究所,你们要是拍完照,留完档了,我就走了。” “诶,别急。”陆峻英从便签本上撕下一页纸,“除了这些还没来得及出手的文物,刚刚那人在今早已经卖出了两件,根据他胡言乱语中的几句正常话,我把已经流入市面的文物特征写了下来,你回去自己比对。” 祝时元千恩万谢。 他捏着纸条,眨了眨眼睛,没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那因“追月”玉佩而突然只剩一层黑雾的眼睛。
第3章 阵前招魂 等来研究所的专车,一箱子文物悉数装好。 祝时元虽然心里很想把那枚玉佩私藏,但却不得不秉公写好编号,然后记录在案。 临走前,他忍不住多看了“追月”二字几眼,脑海中又浮现起了那个金丝楠木的棺材。 其实,这玉佩本是一对,另一枚名为“望日”,是昇代高皇帝祝璟与皇后孟氏的定情信物,此后百年,一直流传于昇代帝后之间。 直到天极皇帝把“追月”赏给了秋泓。 这事太过出名,被后来的臣子视为君王盛宠的典范,以致如今各地都有出土仿造样式。 比如,三年前,徽安县茅河乡的一个新代知县墓里,就挖出过和祝时元手上这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虽说秋泓的墓没有被打开过,众人无从知晓正版“追月”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根据近些年的考古研究看,想来和那些仿造的也大差不差。 若是去樊州少衡古城的秋泓故居或是秋忠懿公墓外走一走,那些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里或许就能找到精美的“追月”周边。 想到这,祝时元摇了摇头,把方才嫌犯的胡言乱语甩到脑后,准备去技术中心看看那个装了太监“阴根”的陶罐到底是哪个。 现如今,发掘出来的昇代“太监墓”并不多,一来由于宦官多数身份低微,死时草席一卷,骨销人亡;二来则由于少数柄政弄权的宦官都未曾得到过好下场,往往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最后善始善终,并留名史册的昇代太监一只手就能数完,尽管这样,他们的墓也至今无人知晓在何处。 祝时元曾去过宣宁年间南录司都督文渡的文公庙,以及陪葬了昇穆宗的中正司提督太监冯运的墓。这两人的墓中都有一装着“阴根”的竹筒,昭示着故者生前的身份。 “乡绅坟”里的太监没有竹筒,只有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陶罐无甚特殊,普普通通,甚至丝毫没有晚昇时期精美陶器的外形。但却保存完好,只在边沿处有一点细小的磨损。 技术中心的师姐见祝时元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这盛了太监命根子的陶罐,不由揶揄道:“上午的时候,我们把里面的东西分离出来了,要不送你用?” 这话侮辱性极强,但祝时元也只是干笑了两声:“我不是尸体发掘方向的。” 师姐一挑眉:“那也别干站着,整天游手好闲的……老板说文野M1出土的那一摞文稿需要你修复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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