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声高亢,和着四起的喊杀声。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冲到山脚下短兵相接。破败的甲胄聊胜于无,刀剑相撞互相用力僵持,胡人的骑兵带着马冲到远处,搭弓放箭朝着混战中心去。李河用双手握紧了粗糙的剑柄,长剑比他之前用过的木殳要重不少,视线里面充斥着数不清的人。 只剩下装束可以区别敌我,胡人除了骑兵之外多是布甲,身形也更高大壮硕。黑发编成的长辫多被血污糊在一起。他握剑横砍过胡人的腰腹,喷溅出来的血重新染红了身上的甲胄,横陈的尸体越来越多。带着血性的痛呼呐喊响彻这片荒地,荒草折腰,碎石滚滚,瞬发的羽箭长贯而入。 李河感觉被充斥满的视线缓和下来,血像夏天的河那样急速流动,他好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弓箭的破空声,号角的指挥声,旌旗的飘扬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他更加紧握住手中的兵器,开刃的那面刮破了敌人的血肉,挂上碍事的布帛碎片。这种时候连脱力感都一并消失了,他只是往前走着,遇到没有甲胄护身的人举剑便砍。 他甚至觉得,连眼睛都要被血糊满了。李河跨过挡路的尸体朝胡人的后背砍去,羽箭也同时穿透了他的肩膀,从护甲的残缺处直直穿入,锋利的箭矢啃啮着鲜活的皮肉,大口像野兽一般茹毛饮血。 先漫上来的自然是剧烈的疼痛,李河分了一下神,继续拿剑挡住从背后而来的弯刀。力道相持,疼痛转化为一种流动的失去,暗红的血液成股而下,从甲胄滴落到剑柄,一直到剑刃处。后面的胡人被砍倒在地,李河得空后退重新系紧了臂甲,继续冲上前挥剑朝向挡在他面前的每一个胡人。 血从死人身上流到干涸的地缝上,黄沙扬起模糊每一个倒下的面容,弯刀和长剑吃过许多的血肉埋没了原本的银光,发钝生锈的卷刃凌迟每一道敞口的新伤。旌旗终究被北风吹倒在地,轰隆的鼓声再度响起,马蹄声也消散在空旷的荒野上。淋漓的血流动着,和人的血混在一起,甲胄,刀剑,折戟都被紧握在每个人手里。 死不瞑目的尸身抬眼正望着万里无云的天,正中的日头多少驱散陇西的寒意。李河跪倒在地扶着插入地里的长剑喘息,一拥而上的疲倦和血肉激烈地争夺残存的意识。他现在能听到了,听到为数不多能站起来的人在高喊,听到爆发出来的稀疏的欢呼,“我们赢了,我们打赢了。胡人都跑了。” 李河扶着剑柄支撑起脱力的身体想,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打胜仗,第一次在战后听到来自自己队伍的欢呼声,还有再次响起而长久不停的鼓声,他被搀扶起来,找了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李河手里仍旧握着那柄长剑,看能活动的人拖拽满地的尸体,沙地会更容易挖坑,容易挖成浅的大坑。他们就把死人扔进坑里,偶尔拖拽起满身是血的尸身也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 他们重新填满了沙坑,又继续去捡拾荒地里还能继续用的兵甲。马匹倒在远处,在荒地的这边很容易瞧见,李河盯着这幅景象,恍然这好像自己是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从生死中活下来,即使代价是难忍的疼痛和快要握不住兵器的手。
第六章 染血的黄沙沉在地上,北风吹不起来凝结的沙砾。倒下的战马发出哀怨的低鸣声,任由弯刀刺下结束满身的痛苦。挖出来的沙坑被填满了,剩下的尸身横在荒地上,周围没有被压弯的几根荒草随风摆着。 李河短暂地闭上眼睛,他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不会为胜利感到劫后余生的狂热欣喜。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响亮,混着对胡人的咒骂和更远大的畅想。他想,这或许是一种生疏,因为他在此之前,连一年的战场都没有上满,每一次打完仗都是昼夜不休的逃亡和疼痛。每当那样的夜晚,陇西再豪放的歌谣都是悲音,不熄的火苗被风吹得漂泊,夜是这样长,足够他做很多很多的梦。 那些即使在鸡鸣之后醒过来许久也不会遗忘任何细节的梦,这一次和梦里就完全不一样了。打胜仗啊,他后知后觉出这是第一次不需要逃跑的战场。他现在可以下去同他们一起挑选更趁手的兵器和更完整的甲胄。这就是一种陌生的感觉而已吧,他似乎为现在的感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答案,于是他又睁开眼睛。 李河松开了握住长剑的双手,瘫坐在地上等其他人打扫完战场。肩膀上的血应该是止住了,拔箭的事情要回营帐去找大夫排队,他想一会儿可以自己来处理伤口。伤兵会被大夫单独堆在一个营帐里,在整夜的痛呼中是很难入睡的。 李河抬起另外一只手,去生疏地解开重新系紧的臂甲,他好像在之前的匆忙中系成了死结,于是只能用手边可以捡到的碎石锋利的一侧割破系绳。指腹摸上浸满血的麻衣,再继续往疼痛的中心去,不算长的伤口被羽箭堵了个结实,往上能碰到粗糙的木刺。 身上的血好像平静下去了,漫长的疼痛接踵而至,拉扯着周围的皮肉。李河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势,他想羽箭一定插到肩膀很深的地方,不然怎么连血都这么快凝结住了呢?长剑倒在腿旁边,由人顺手帮他砍掉羽箭的上半截,他被人搀扶起来继续往东走到下一个能扎营帐的平地去。 走动间肩上的伤口继续崩裂,血流到他的手上,李河由人扶着跟上前面队伍的脚步,后面是走得更慢的伤兵,现在没有空余的人手去抬伤势过重的人。他们被落在后面,无论跟不跟得上,都依旧要靠自己过活。 刚入冬的温度还没有降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太阳的光照下来,行路的时候还能出一身薄汗。鲜血的味道也逐渐蔓延开来,当然这是他们再挑剔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被浸透的麻衣又吹干了,贴在身上,带血的部分开始变得僵硬。 直到李河觉得自己的箭伤已经完全失去疼痛的感觉时,他们终于停了下来。日头还没有落山,这片荒地有着驻扎的痕迹。人去营空,没有人会计较这些人都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他们重新搭好营帐,收缴的兵器甲胄先是被一一清点计算。唯有的几匹马由马倌领着找干草嚼,将领们开酒言欢。营地里又喧哗起来,继续发泄他们还未发泄完的豪情。李河坐在背对营帐的位置,军医那顶帐篷已经堵满了伤兵,有断手断脚的,或是被开肠破肚的,既有拉长的痛吟也有一言不发的沉默。 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只有伤口和疼痛具象地昭示这是一场仗后的结果,也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结果。蒋二瘸着条腿走到李河身边坐下,“小兄弟怎么不去排队抢个位置,你是不知道吧,去晚了军医那里也就没有药可以用了,只能自己拿布勒紧了伤硬撑过去。”他才去慢悠悠解身上的甲胄,上面血迹斑斑倒是很难看出原本的颜色。 李河也松了甲胄的系带,“现在去怕也排不上位置,蒋兄怎么不先去?”他转头去看插进肩膀的羽箭,老伯送出的草药应该足够用了,“小伤小伤,一时失手腿上被砍倒在地的胡人冷不丁捅了一刀,还好躲得够快,现在连血都不流了。”蒋二摆了摆手,“倒是小兄弟肩上的箭伤严重许多,不敷药怕是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太多。” 李河摸到腰间塞着的一小包草药,“当时征粮邻里的老伯看我可怜送了我些干药草,要麻烦蒋兄帮我拔箭,等我分拣好种类也有蒋兄的份儿。”他拆开层层裹着的麻布,按照从前幺儿和老伯教他的药理分拣出止血生肌的药和合适的份量。 “那就谢过小兄弟和老伯了,小兄弟先紧着自己来,我这伤啊——不妨事,歇过今夜之后明早就能走道了。”蒋二拍了拍李河没受伤的那侧肩膀,“不过我只见过别人拔箭,自己是头一次,小兄弟多担待。” 李河侧过身子,咬过手掌任由蒋二去拔插进自己肩膀的半截羽箭。痛呼被咽了进去,牙关闭得死紧,掌侧被咬出了血,铁锈的腥甜味弥漫开来。他感觉伤口的血又重新流动起来,箭矢倒刮过血肉将伤口拉扯得面积更大。 他伸手把草药慢慢撕碎洒在还算干净的麻布上,交给蒋二替自己缠紧肩膀上的伤。“还好胡人没学到咱们往箭上抹毒的法子,不过小兄弟你最近可要好好躺着休息,这血淌得快成小河了。” 李河轻应了一声,涌出的血也很快浸湿了麻布。连带草药一同缠紧的麻布固定住了肩膀的活动空间,他静静地等这阵剧痛过去。疲倦早就被疼痛抛在后面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异常地清醒,于是伸出手去摸刚拔出来的半截羽箭。箭矢的前端血肉模糊,木刺上也染了血,原来自己就是被这样的铁器所伤。 “腿上的伤蒋兄要自己来处理了,把这些药捣烂敷在伤口上就好,不放心的话,可以等几日后去找军医再看看。”他把剩余的草药分给蒋二一些,又沉默下来,当然,他现在没有什么力气可以用来说话。 “我还能不放心小兄弟?小兄弟说能用那就能用。”蒋二嚼碎这些草药转而敷在自己腿肚上,“够苦,是好药,一股子大夫身上的苦药味儿。” 李河跟着笑了下,后靠在枯树旁。伤兵仍旧在营帐处排着长队,偶尔有倒下的被人群横着抬进去,从营帐里横着抬出来的也不在少数。他闭上眼睛去计算草药的用量,勉强能敷上三五日止血清疮。 老鸹从尸首旁叼了碎肉归巢,低哑的叫声隐进暗沉的月色下。营帐里燃起了火驱寒,打胜了仗,今日的饷粮自然丰盛许多。胡人战死的马被切成大块分了肉,稀粥熬进更多米面不用拿野菜兑水。马肉被火炙烤出香来,他们索性拿短刀剜了肉逐人分食。 李河也分得一块,就着稀粥享用一年里难得的荤腥和饱饭。带酸的瘦肉难嚼[1]也延长了享受的时间,热汤烤肉入肚很难不痛快。他想了想,这也是他第一次分到这么大块的肉啃食。打胜仗原来就是这样的,虽然有数不清的伤兵和疼痛,但也有热汤和荤腥。有些汉子已经在畅想再烹酒一坛,好不痛快。 打胜仗和畅想似乎开始有那么一丝联系起来,即使血河横流,躺在荒地的死人被飞鸟走兽啃得只剩下白骨,但的确算得上军功一件,能吃到过年时都吃不了这么大块的肉,能在温暖的营帐里聚谈以后的日子。又或许,打多了胜仗,仗就算快打完了。以后都能过上比之前更好的日子,一日三食得饱,家中妻小皆安。只有生之忧苦,而无刀兵相接之惨状。 李河放下碗缓着肩膀上的疼,他换了班,左右肩上疼痛难缓,索性今夜值夜一晚。他吃完了肉粥提前走出去到营帐外坐下。夜里值守普通营帐没有太多规矩,营帐映出火光和人影憧憧。残余的肉香一直没有飘散完,仿佛还能飘到很远的荒处。 今夜的风带了初冬的寒意,李河裹紧了甲胄更靠近营帐一些。他们坐在里面继续说着话,从打胜仗的畅想说到战场上杀敌的种种,以前败仗的时候,说起战场就都是死人和身上每一处伤的来历。如今打了胜仗,竟也有能吹嘘自己力大如牛连砍数十人的丰功伟绩,再比如死里逃生和完好无伤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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