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揉了揉幺儿的脑袋,将那包草药塞进怀中,向着粮使走去。腹部已经愈合的伤仿佛又疼了一瞬,大雨淋湿了布衣和送行的人声。他同上次没有什么分别,挤进人群里列队被记录在户籍册上,只是这次自己能跟官吏讲清李河这个名字,他盯着毛笔端的走势,河字便如同他所想的那样像河一般流动。 人群不绝的嘈杂声也都和雨一起笼着一片朦胧的屏障,李河只能看清前人的脚步跟着踏进泥泞的小路里,草鞋也早就湿透了。粮使扬鞭纵马领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也只能看到后人拥挤着往前走,想来已经是走出村子几里了。 李河重新将药包往怀里塞得更深一些,雨势仍未减弱。马蹄也深陷在泥里消了声,两列民兵多是默不作声,沉寂在瓢泼的水里。他们翻过这座山往东边去了,李河认出来方向,伸手去揉渗进雨水的眼睛直到发疼。他知道自己要开始不去想从前的事儿了,不去想这半月幺儿和老伯的事情,不去想再往前阿娘的歌谣和小妹阿弟的玩笑话,不去想之前自己有上过一年半载沙场,不去想自己这身伤从何而来。自当重头活过,或许有幸能到还乡之时,再去看过自己所忘之前尘往事,那时候,一切都可以慢慢走,按自己的路走下去。 行路至夜,前面的官吏停了马,锣声三鸣当歇脚号令。两列人围成了圈,有从家中带零星火石的,细雨倒算不上碍事了。大家合力去捡拾周围稍干的枯枝败叶添进点火的草堆中,然后被官吏的锣声和鞭子赶聚回来。微弱的火燃起来,照亮了四周无人的荒野地,零碎鸟鸣兽啼融进昏沉的夜。李河也坐在其中,脱下湿透的上衣举近火堆旁等晾干几分。 连天赶路的疲倦依旧让人沉默,只有挨近的两三人窃窃私语些家中事,连带对战事的猜测一并说了出来。他只静静地听着身旁人畅言,从村中唯有几户能纳得起粮税的富户到自家的小子发妻,在上沙场以先去想封侯拜将之能事。日后总有把酒话桑麻,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之希望。 李河现在没法跟着去想了,他听到旁边年纪略小的阿弟担心如何上场杀敌,也只是沉默地回头死盯着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火。麻衣被烘干了不少,他重新穿上身又裹好草药包,马也偶有嘶鸣声又被破空的长鞭压下,守夜的官吏依次警告过他们入册即兵,逃兵当斩。 好像这时他们才能恍然自己已经没了自由身,只是当作该交的粮税那边尽数交给了府库,像是变相的徭役,又不止是做工的苦,他们都要被拉上战场挥刀向他们只口口相传但几乎从未接触过的胡人们。他们终究是会变成死人的,但他们没想过生死这样的命运以后会和他们的每一瞬有关。只需要打一场仗,身边的,或许曾经还是邻里的人就会死去,包括他们自己,走出了村子被编成这样的队列,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死亡的恐惧里挣扎,他们最终能想到的信念,只有家人,或者说,只有回家的路。 李河已经熬过了这个阶段,他隔着麻布去摸那一方小小的药包,草药的苦香溢散出来几缕,安抚好他已经愈合的伤口今天莫名的疼痛感。他盯着不断摇曳的火苗,红色的焰火熏出黑色的浓烟直升而上,煨热了赶路的疲软和冰冷的湿衣。 在入营之前,守夜是用不上他们这些人的。官吏会轮换着值夜,防止他们其中有人逃跑,马也跪躺在荒草地上,嘶鸣声消失了,转而只剩下人声和柴火的燃烧声。李河身量偏小,他挤在靠近柴火的那侧坐下来,顾不上被湿泥弄脏的刚烤成半干的衣服。雨或许已经停了,又或许还在下,深夜里只有火是清晰可见的,细碎的动静混杂在一起,飘进人们紧绷的神情里,飘向每个人未知的生死和以后的每一个瞬间。 李河闭上了眼睛,这种过分疲累的感觉他很久没有体会到了,于是今夜难得成为了能入睡的少数人。只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美梦是不会选择被脑海想起的,所以今夜无梦,无梦中的河,也无梦中许多人的血,无梦中悲凉凄怆的夜晚,无梦中归乡的遥遥长路…… 黎明即起,荒草地里掠过几声远处的鸡鸣,火堆不知道夜里几更的时候熄灭了。李河被旁边人的动静吵醒过来,清早的喧哗声恢复了在村中邻人聚集的景象,相熟不相熟的人都尽可能围着官吏。押运他们的粮使吝啬地拿出刚收的米面,吩咐下属挑了几个会做饭的当伙夫。 零星半点的粮食被倒进接雨的锅里搅和,官吏们有自己的干粮可以享用。伙夫们按照自己的习惯往水里加着不同的草根,本就浑浊的雨水逐渐变绿变黑。李河将双手拢起来去接那么一勺不如菜水的食物,在水从指缝流干之前塞进了自己嘴里。 人群拥挤着去抢属于自己的那份饭,也都是用手捧着喝进口中。小吏敲响了铜锣,他们又重新列好两行队伍,跟着粮使的马朝最近的营帐处走去。白天赶路,夜晚休息,李河记着自己赶路的日子,四天五夜,刚好过了今年入冬的时令。 陇西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到这片荒地上,他们就已经到了营帐,粮使跟千夫长交接了户籍册,李河就算重新入了营。伤兵的哀怨痛吟整日不绝于耳,他们按照空缺被编进不同的行队里,接过伤兵染血的甲胄和破败不堪的刀剑戈戟和各式各样的木器。很快就会去打他们入营的第一场仗,第一次又或许不是最后一次既庆幸于生死又埋怨于生死的仗。
第五章 入夜的风丈量过驻军的营地,今夜的行伍比往日要热闹出许多来。难眠的伤兵依旧辗转反侧,新分进队的人三两成群和累月征战的老兵交换讲着互相的经历,或许他们之前本就相隔不远。村民说起今年严苛的粮税,说起一路走来泥泞的山路,说起新得的兵器护甲;老兵说起家乡的旧日景象,说起不断东迁的营帐,说起策马的胡人和每一次死里逃生的万幸。 李河盘腿坐在他们中间也并不显眼,有汉子偶然能想起会唱的歌谣试着哼出声来,陇西的歌向来只唱风的苍黄,唱大漠的静寂,唱沙地的归魂,唱北地的豪情。今晚按照惯例是不用值夜的,新兵编队之后注定会是嘈杂的一晚。 “也不知道今年的第一场雪什么时候能下下来,等把该死的胡人赶回去,明年还得照样回去种田。要是地里再不出收成,明年怕是还能再和兄弟们营帐相见了。”生火的老兵点燃了枯草,火苗窜高起来,他在担心地里的收成。 “要我说,老大哥既然来了就别想种地的事了。依我看啊,多杀几个胡人等到最后打胜仗论功行赏,能多免几年粮税是几年,带着一身伤回去了在乡野里面也有面儿。” “论功行赏哪儿轮到着我们,你们这些后生要是能加官晋爵才算是赚够了本,到时候再娶个漂亮媳妇,日后老大哥还想讨你们的喜酒喝,不知道你们肯不肯啊?” 应和声四起带着揶揄的起哄,年龄相差着的人们互相调侃着对方也算难得的鼓舞。李河听着他们不断的说话声,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夜里的畅言。他们不断畅想自己拿起刀剑的威风,畅想每一场胜仗后的喜悦,还畅想以后看不到头的日子。 除了忍痛的伤兵外,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氛围下入眠。嘈杂的声音攒成一团又一团,从这个营帐出来,到下一个营帐里去。李河拆了自己脱下来的草鞋去重新缠刚分到的新履,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出自己的年岁算他们中偏小的那一批人,不合脚的鞋被缠紧一圈又一圈来贴合脚的尺码。肩膀被热情的老兵搭上,他抬头扫了一眼围坐的人,已经说完了旧事,即将要到互相介绍的环节。“小兄弟怎么不出声,我看他们都说了许久了,怎么,这是想家了?” 李河缠过布履的最后一圈绕着自己的脚腕绑紧,“别担心,我看这仗啊,是打不了多久了,今年刚入冬就下这么大的雨,那些胡人哪儿有那么多粮草跟我们后商耗下去,”他听着旁人自顾自的回忆,“我都打了快两年的仗了,刚来的时候就跟你一样搭不上话。也不知道我阿姊有没有嫁人,要是还没有,等我攒够了军功回家的时候一定要让她嫁个好人家。” “我叫蒋二,祖上专跟胡商做生意的。可惜家道中落,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就跟着阿爹一起种田去了。小兄弟可有名姓,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李河看向蒋二,先顺手给火堆添进柴草思索答话,“李河,有水的那个河字。家里人都走得早,我一个人跟着他们从再西边往东来。” 蒋二也伸手捻几根枯草举着让火苗烧尽,“我看你要比我小上不少,也别拘着,叫我声蒋兄就是了,”他用指尖在地里虚画了几笔,“原来是这个河字,好名好名,小兄弟见笑。我小时候也读过两年书,勉强会得几个字。当时被逼着跟胡人师傅学武也没学成多少,早知如此,当初必定好好学那身法。说不定早几年就主动去打仗当官,让我阿爹一偿夙愿,也算光耀门楣了。” “名字不过偶然得来,我羡慕蒋兄能认得书上的字还来不及,等蒋兄得空,能不能教教我名字如何写?”李河主动接过了话,火堆里飘出来的灰烬遮全了视线,他终究没看清想要看见的笔画走势。不过他现在想,在这里也不全是坏处。比他之前想象的或许能提前好早就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蜿蜒流动的小河要从梦里流出来了,流到他的眼前,流到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蒋二拍掌笑出声,“为得识字能让小兄弟活泛一些也算件好事,”他把臂膀搭在李河的肩上,“好说好说,只要白天不打仗,小兄弟尽管来学写字便是。这么一说,小兄弟村里怕是临河而建,在陇西有河可算是不多见的奇事,这不就有盼头了。我们肯定是一路往西打,把胡人赶回玉门关西边就算打胜了。到时候,顺路就能回家了,打仗就是回家,多好的事儿。” 李河应下声,难得跟着蒋二的话笑起来。火舌不断往上窜着,营帐里人聚起来得够多,陇西肆虐的风沙都被尽数挡在外面。话匣子完全打开了,人们随着燃烧的柴草侃侃而谈,作为营帐的新居主,在今夜蔓延开金戈铁马,大漠冰河的展望。 击鼓行令,整顿甲兵。李河按着列队而站,药包仍旧被他塞在怀中备用。甲胄和武器多有相撞,嘈杂人声在愈发紧促的鼓声中彻底平息下去。他们只歇息过一天一夜,便要继续往东去,听营地里的老兵说,这是要去做援军,先往东清肃几股流兵再回过头往玉门关死守。 李河握住长剑和他们一同行路,甲胄确实比麻衣保暖。行伍所向还有十余里地,荒草被行路的军队顺势削落,黄沙狂风几乎要吹飞暗沉的旌旗,它飘成一缕红色的线,他们也只能听得连连的鼓声。 和胡人的相遇比副将预料得要早上许多,他们刚从小山的坡地上走下来。便看见骑兵开道,战马被缰绳死死勒住,马蹄声却是散乱不堪。号角长鸣,因为征粮而服役的民兵哪里经得什么训练排兵,两军相遇加上后面缀行的伤兵也不过寥寥数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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