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她十六岁就以这样的精神面貌拿下过桃花杯的第一名。 她套上一件海马毛的紫色开衫,随手把里面的长发拨到后背。 室内的拖鞋还没拆开,她穿着一路南下的德训鞋,软底无声,走向坐在换鞋凳上的墓碑师傅。 “我没想那么多。” 换鞋凳能坐下两个人,孙捡恩没想和卢椋坐在一起,她就这么低头看着筒灯下抬眼的陌生人。 “你年轻得超乎想象,我以为朋友介绍的墓碑师傅应该是……” 她似乎在脑内算了算,“你父母的年纪。” 孙捡恩坐了一天的车,香水似乎是熏在衣服上的,换上这件更显白的紫色开衫更馥郁了。 她长得如水如墨,香水却很有攻击性。 卢椋忍不住想:我上学那会有喷这么浓烈的香水吗? 不过她现在也用不上,反正被石头腌入味,干到老死了火化,肺里也全是白灰。 “理论上是,”卢椋起身也慢吞吞的,弯腰到站直的时候与孙捡恩对视,“你的单子太着急了。” “我比你大,你又是我朋友介绍的客户,是我照顾不周。” 她头发好像疏于打理,前短后长,发尾像是狗尾巴。 素着的脸五官就比同性深邃,孙捡恩没由来地想,她要是上舞台,都不用打太重的阴影。 “还换裤子吗?捡恩……” 卢椋换下的夹克也是好几年前的旧款。 翻领是棕毛,皮衣油亮,工装裤不太干净,腿侧的口袋都开裂了,走路会摇晃。 这是一个不体面的初见,符合孙捡恩想象的墓碑师傅。 卢椋想了想,摒弃了职业习惯的称呼,改口道:“妹妹。” 孙捡恩的家庭结构复杂,外人以为孙捡恩是李栖人和丈夫的亲女儿,实际上她是带着孩子和对方结婚的。 亲戚里走得近的堂姐早就结婚,这次李栖人去世,她也帮着孙捡恩处理了后事。 或许家里的父母感情都是淡淡的,这句妹妹对她来说也很普通,就像学校门口卖灌饼的阿姨说的小妹。 “我裤子没湿。”孙捡恩说。 卢椋被噎了一下,她对上孙捡恩纯净的双眼,发现这人实在太矛盾了。 不知道是热情还是冷淡,不知道是经验丰富还是真的懵懂。 客户而已。 卢椋说:“那你吃饭了吗?点外卖还是我带你去外边吃?” 孙捡恩:“我不饿。” 地上的行李箱摊开很多母亲的遗物,卢椋不知道孙捡恩还带了骨灰。 她哦了一声,“那你今晚是先休息还是和我聊聊你定制墓碑的款式?” 石雕师傅包括墓碑师傅,卢椋并没有为瞬间的心动恍神,她定义为自己太久没见过漂亮的陌生女孩了。 天天和石头相处,她好像都变成了石头人。 从换鞋凳上站起来的女人影子也在室内铺开,她们四目相对,同时撇头。 孙捡恩把自己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似乎才意识到饭点过了,“那你先吃饭。” 这是第三个选项吗? 卢椋哭笑不得,“那我点了外卖在这里和你说?” 她在室内踱步,手机在手上转圈,“这多尴尬啊,你也吃点吧。” 气氛似乎没那么尴尬了,卢椋问:“你这个年纪,应该还在上学,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两个月。” “这么早放寒假了?” 这不是和普通客户的交谈,但对生意人来说,拉家常也是常有的事。 卢椋从没有在生意场上提过自己的性向,被年长者控制的酒桌洽谈她习惯做个不太好说话的初生牛犊。 老奸巨猾也需要时间滚动,现在不太适用。 孙捡恩似乎很擅长把别人当空气。 她没有整理行李箱的意思,掉出来的奖杯滚到卢椋的脚边,迅速被女孩拿走。 上面似乎写着孙……不是捡恩。 卢椋又问:“你想要做横碑还是竖碑?” 她手机上也有相关的资料,女人拉开落地窗前的椅子,没打算在这里点外卖,“你可以看……” 蹲在地上的女孩子说:“我想做能装下三个人的墓,最豪华的,像个家的那种。” 卢椋点着相册的手指一顿,“什么?三个人?” “你不说你给妈妈刻碑吗?” 孙捡恩嗯了一声,“我有两个妈妈。” 卢椋一时语塞,孙捡恩又说—— “剩下那个位置是留给我的。” 第04章 第四块碑 “留给你的?” 卢椋脑子里闪过无数猜测。 绝症没几个月可活了。 中二病晚期。 行为艺术。 …… 她没有露出孙捡恩想象的惊讶,只是微微偏头,手搭在座椅的靠背上,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这没有小孩和家长的合墓。” 她觉得两个妈妈已经够不同寻常了,“你说的两个妈妈,是什么关系?” 一般人不会往恋人那方面想。 卢椋的石雕厂在父亲这一代做大,她的物质生活也摆脱了普通工匠女儿的水平,也算见识广泛。 他们祖辈都在采石场里生活过,爷爷传给父亲的时候也有传统的墓碑雕刻手法。 早年的工匠没那么多现代化工具,更谈不上先用电脑做3D建模渲染出效果图。 雕龙绘凤是吃饭的手段,会不少书法也是他们谋生的必需品。 等后来切割机更新迭代,开模工具也越来越多,父亲意识到做传统墓碑已经没多少利润了。 他开了石雕厂,从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进口石材,也重金聘请了其他地方的工匠开启了神像制造。 卢椋刚会走路没多久就开始学着爬脚手架,偶尔会坐在大佛还没有雕上衣裳的半成品石材上睡觉。 她和石头一起长大,性格像妈妈一样外放。 青春期的同学都为了恋爱郁郁寡欢,她拎着切割机满场子跑,对朋友说那个男的如果欺负你,我就把他割成肉条。 她在外名声不佳,骨子里带着和她妈一脉相承的血腥。 但她妈是电工的孩子,用电锯炉火纯青,到卢椋这里推陈出新,这些大型器具都包会的。 卢椋的奶奶不识字,跟了墓碑工匠爷爷也学着看以前的古籍。 等卢椋的长大,识字越来越多,她看的东西也很多。 千百年流传的石窟遗迹全是登仙的幻梦,反而显得拘泥于性别的感情太过设限。 卢椋扫过地上和刚才滚落的奖杯放在一起的另一个奖杯。 金奖和银奖,写着孙飘萍和李栖人。 “她们是一对?” 孙捡恩的:“不知道。” 她捡起地上几十年前的奖杯,她生母的遗物和养母的遗物堆在一起,几乎塞满了她的行李箱。 很小就寄宿群居的孙捡恩反而没多少自己的东西,衣服卷成一团可怜兮兮地挤在角落。 女孩否认的时候长发飞扬,又带着几分不确定,“她们不是或者是,影响葬在一起吗?” 她对墓碑没什么概念,李栖人从不带她参加这些悼念活动。 清明节对孙捡恩是古诗文必备的那一句,可能还要吃点节气的食物。 老师会给舞蹈生发一盒青团,又叮嘱她们要节制。 她们的专业注定对身材有严格要求,从懂事开始就必须学会抑制欲望。 “那倒也没有。” 桌上有酒店送的果盘,卢椋吃了一颗圣女果,点着手机上的墓碑照片。 “长辈总是忌讳这个那个,”她说话不会说满,总会留一丝余地,“如果你能做主,也不差钱,我都可以。” 孙捡恩:“你很缺钱吗?” 卢椋笑了笑:“什么人能不缺钱啊?” 她看了看手机,奶奶在群里问她去哪里了不回家吃饭。 石雕厂正常五点下班,偶尔加班,卢椋是老板,几乎天天加班。 她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在厂里生活。 厂子收养的流浪猫每年增加,扬草宠物医院的医生都给她开了vip,成为卢椋通讯录里的绝育仙人。 “既然要待上两个月,那你先在酒店住几晚吧。” “墓碑的事不着急,等你收拾好了,我接你去我厂里看看样品。” 家里的老头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希望卢椋一起吃晚饭。 今天不是应酬,卢椋也是临时过来,没有报备,她打算走了。 孙捡恩哦了一声。 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卢椋还是追问了一句:“真不用我带你去吃个饭?” 孙捡恩:“我吃得少,也不饿。” 卢椋长得也不算平易近人,浓烈的五官和深邃的眉眼的确符合她的职业,孙捡恩觉得她像开凿出来的神像,不知道哪来的悲悯。 她哦了一声,“那行。” 门关上,她离开了。 室内安静了很多。 孙捡恩看了眼窗外的陌生城市,小地方山多,也没什么高楼,夜晚只能看到山上村落零星的灯火。 县城也就巴掌大,从火车站开到中心的酒店不到半小时。 但从这里走出去要很久。 孙捡恩捡起地上的奖杯,手指摩挲上面刻着的名字。 她不知道孙飘萍是怎么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个孤女要接受多少资助才可以靠舞蹈谋生。 一般人只会劝她从事来钱快或者稳定的工作,踏实和务实注定和舞蹈创作关系不大。 李栖人又为什么会说服父母帮助孙漂萍呢? 这么多年她养育自己,会有片刻的后悔吗? 人生中次次令她落败的劲敌死了,还要养大敌人的孩子,送她去敌人站过的舞台。 但孙捡恩没那么喜欢跳舞。 她只是没有选择而已。 养育之恩太沉重了,她没办法不为了李栖人而活。 现在李栖人死了,她揣着她的日记本和存款来到扬草,试图解构日记本里她难以理解的感情。 怨恨难道也是爱的一种? 孙捡恩跳过这样的剧种,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淋漓又撕扯的感情。 所以她的第一华而不实,十六岁那年输给她的喻沐不服。 来到陌生的城市,她没有需要报平安的家人。 堂姐和她不亲密,也有家庭,孙捡恩不会去打扰她。 孙捡恩坐在床沿坐了一会,有人给她发微信消息。 [听说你退出剧团了?为什么?] [孙捡恩你是怕我和你竞争吗?] [还是你不想跳舞了?你个孬种,靠着好妈往上爬,得到了又不要。] 对方的言辞激烈,可见打字速度也很快。 孙捡恩扫了两眼,回复:我妈死了。 用自己真人照片做头像的喻沐看上去很有氛围感,孙捡恩从没点进去特地看她的头像。 她只觉得喻沐吵闹,比起跳古典舞,她太适合唱大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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