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没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但陆师姐毕竟是一番好心,我听她的,预备将这破破烂烂的小木屋修葺一番,以便度过寒川的寒冬。 首先要替换掉那些腐朽糟烂的木板和窗框。 “润青师姐!这点小事,不过举手之劳,你太见外了!” “日后少不得麻烦你,应该的。” 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用毛笔蘸了朱砂,在符纸上涂涂抹抹,很快画好一张禳伏兵大祸符,然后在上面施加了一道咒印,装进荷包里,递给站在一旁的沈砚:“军匪成患,必有兵燹之祸,而纵火焚烧,死伤无数,为人祸中的头一等重罪,其凶兵恶魂若入寒川,倒不如灰飞烟灭来的痛快,因此这等恶魂总是聚而不散,在人间也被称作阴兵,犯之必死,是极难对付的,你在这上面吃了亏,不丢人。” 沈砚讪讪一笑,十分难为情的接过荷包:“润青师姐,真对不住,我那时……” 沈砚是这一任的寒川督长,也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我与玹婴的事,起先对我难免有些轻蔑,亦说过一些不大中听的话。 可我并不认识他,一贯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没事。”我轻声道:“算不得什么。” 沈砚紧抿着唇,沉默,纠结,过了好一会才忽然说:“我姐姐是沈墨。” 我愣住,第一次认真端详沈砚的长相,弯眉凤眼,俊中带俏,皴红的脸颊上散落着点点雀斑,漆黑的瞳孔中装满了不服输的倔强,是阿郎山草原上骑马逐日的孩子。 “怪不得,我看你眼熟。”我恍然大悟,笑起来:“你和你姐姐长的真像,不过你中原话说的比你姐姐好。” “我是在中原长大的。姐姐怕我日后中原话说的不好,受人欺骗,所以给阿爹写信,让阿爹尽早送我来中原。” 这下轮到我难为情。 25. 我从小听神话故事,都讲三皇五帝,入了仙门才知道,这些仙门世家皆尊女娲为母神,那慈祥,勇敢,庇护天下生灵的大地之母,远比九重天外与世隔绝的神明更令人敬仰。 而千百年来,女娲后人一直隐居在无界山上,轻易不得见,唯有天现赤月时,才会动身出山,在南麓华庭苑授课讲学。因此,每逢赤月当空,各大仙门便会选出几个拔尖的年轻弟子前往南麓,于秘境试炼中胜出的佼佼者,便有资格进入华庭苑听学。 问心宗身为仙门之首,其门下弟子自然要在试炼中拔得头筹,宗主对已然结丹的师姐寄予厚望。 至于我,那会才刚筑基,只符箓术这一项功课还说得过去,实在上不得台面,苦苦求了宗主好久,宗主才允许我和师姐一同前往南麓。 师姐虽然不怎么爱理会我,但我俩毕竟是同门,她对我还是多有照拂的,故而我侥幸通过试炼,第六个进入华庭苑。 沈墨在我之后,是第七个。 在一众仙风道骨的中原人之间,这个异族姑娘格外乍眼,她扎着两根长长的大辫子,戴着红珊瑚珠子制成的抹额,穿着满是刺绣和盘花的长袍,挂着一串又一串的玛瑙和绿松石,身上还背着一把状似梵钟的小琴。 我对那把琴很感兴趣,便上前与她搭讪,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最后才蹦出一句我能听懂的中原话。 “我中原名字,沈墨。” “啊,我叫郁润青,岭南人,你叫我润青就好了,那是我师姐,这次试炼的第一名,厉害吧。” 沈墨又叽里咕噜的一大堆,即便中间掺杂着几句怪声怪调的中原话,也很不好领会其中的意思。我失去与她攀谈的兴致,敷衍了两句,转头去寻师姐。 那一次试炼共有二十一人通过,其中八个都是问心宗的,因此,在华庭苑听学期间,问心宗的弟子以师姐为首自成一派,终日头悬梁,锥刺股,几乎不与其他人接触。 当然,除了我。 我见那传说中的女娲后人是个看上去年过古稀的老妪,每日授课亦是老生常谈,很快便觉无趣,要么独自神游,要么与新结交的好友玩耍——剩下那十三人里,有一半都是我新结交的好友。 可惜这友谊只维持了月余。 华庭苑的首次例试,我非常意外的得了一个极好的成绩,是甲乙丙丁中的甲,而那几个同我玩耍的好友,无一例外是甲乙丙丁中的丁。 天啊!真糟糕!我成什么人了?谁会相信我没有背地里偷偷用功? 即便我对女娲发誓,也未能挽回好友们的心,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要在下次例试中一雪前耻。 我也咬牙切齿。 女娲后人!诡计多端! 26. 我果然遭到孤立。 大家都怀揣着对我的恨意,刻苦学习。 我躺在草地上,望着高高的天,低低的云,正无聊的长吁短叹,忽然听到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是沈墨,她在弹奏托布秀尔,草原上一种很传统的乐器。 我一下子有了精神,求她教我弹琴。 沈墨倒愿意教我,可我听不懂她的家乡话,比不得女娲后人,会世间所有语言。 于是我用了整整两个月,学会沈墨的家乡话。 沈墨开心极了。她本就是异族人,又不会说中原话,独在华庭苑,无亲无故的,日子长了难免寂寞,能听到乡音,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那段时间,沈墨不仅教我弹托布秀尔,还同我讲阿郎山草原的故事。 一团云掉落在碧绿的草原上,像胖嘟嘟的绵羊,一眨眼,就叽里咕噜的滚下山坡,被暴烈的小马驹撞成两半,两只绵羊,轻柔的飘荡回母亲的怀抱。 27. 后来的某一天,沈墨忽然邀我去阿郎山游玩一番。 我对阿郎山向往已久,自然答允。 然而沈墨所言其实是“你愿不愿意同我远走高飞,我们一起回阿郎山”,我误将“远走高飞”译成了“游山玩水”。 为此,我和沈墨闹得很不愉快。 在沈墨看来,分明是她鼓足勇气向我示爱,我欣然接受,没多久又反悔,还是用这么蹩脚的理由反悔。 沈墨认为我欺骗了她,我解释,反倒让她恼羞成怒,怒极之下甚至朝我挥剑。 她那一剑并不是冲着要害,我便没打算闪躲。 我想这误会毕竟是我造成的,是我对不住沈墨,今日我挨上一剑,足以沈墨平息怒气,往后不再重提此事。 终有一日我会去到阿郎山,撞碎落在草原上的云团。 可师姐挡下了那一剑,打伤了沈墨。 自此,我再没见过那个眼睛闪闪发光的异族少女。 — 主要人物都出场了,嘻嘻嘻,前期伏笔比较多,所以后面大概会在文里穿插其他角色视角的番外,到时候就会看得比较清楚了 第5章 陈情书(五) 28. 换完窗框,便应当重新糊裱窗纸。 在家那会虽然时兴用软烟罗和鱼枕明角镶窗,但我也是见过仆婢们糊纸窗的,就用那坚韧厚实的白棉麻纸,在外面涂上一层黄蜡,晾干了,再熬一些浆糊,仔仔细细的贴到窗棂上去,这样不仅干净明亮,还能遮风挡雨,又用不上几个钱。 幼时的我对此钦佩不已,认为想到这办法的人真是一等一的聪明,可长大了渐渐明白,有一种聪明叫做不得已。譬如那十六岁复原了噬灵镜的玹婴。 我又想到玹婴,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感觉像在炎炎夏日,穿着被大雨淋湿,半干不干的脏衣裳,既闷热,又不爽利,令人难以喘息。 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滋味,我忽然觉得很疲惫,失了兴致,滚回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的裹住自己。 睡一觉吧。 我记得从前有人跟我说,神会照拂深陷苦难的儿女,赐予遂愿美梦,遇上不顺心的事,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玹婴的脸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她哭了,泪水没有丝毫征兆的大颗滚落,整张脸都是湿淋淋的,眼角鼻尖泛着可怜的潮红,像一颗熟透的杏儿,委屈又愧疚的看着我。 我呢。 我或许会这样说。 “没事呀,真的没事。” 29. 似乎天将亮时,我才稀里糊涂的睡着,许是因为有所思,梦见了玹婴。 梦里的玹婴也不坏,她说她不想让我为难,只是有苦衷,没法子,所以不告而别。梦里的我则略显急躁,抓着她的手,问她究竟有什么苦衷,这一着急便醒了过来,摸摸额头,竟然出了好些汗。 小时候做噩梦也不至于如此。 我怔愣了片刻,终于起身,趁着日头足一鼓作气将窗纸糊完。 窗户封好,就该收拾屋子里面了。也不晓得在我之前被幽闭于此的是哪路神仙,如今虽处处荒废破败,但该有的物件一应俱全,西间靠南窗的塌上甚至摆着一张镂空雕花的矮脚案几,看那粗陋的雕工和木活,大抵是我前辈亲自动手做的。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托前辈的福,我倒是不必再大费周章,只需修缮擦拭一番即可,因此只用了不消两日的功夫,便将这间小屋归置妥当,虽不敢称是窗明几净,但好歹像个长居之处了。 我盘算着,等入了夏,这鬼地方也不那么阴冷的时候,就在窗边栽一棵枣树,即便寒川万物不生,若以灵气滋养,想必也是能成活的。 长在寒川的枣树,结出果子大抵要十年光阴。 十年,刚好,我总不能空着手去见那些惦记着我的人。 倘若百年之后,有个如我一般的糊涂鬼被幽闭在此,也能倚在我栽的树下乘乘凉,吃上几颗脆甜的冬枣。 思及此处,心里仿佛是轻快了许多,可转过身来,看着窗外黑沉沉的荒野,又不禁感到一丝凄冷和孤寂。 我伏在窗口,将脸埋在臂弯中,出神的望着前方在春夜冷风中上下翻飞的鱼旗。 30. 鱼永远睁着眼。 我所身处的这间小屋,八方各立着一面鱼旗。 这是问心宗管束弟子的手段,只要在舍院内挂上鱼旗,弟子出入便会有异动,鱼旗上的鱼眼睛也会如影随形,到时戒律堂的律守就可以按照鱼旗的指引寻查弟子去向。 我自打到问心宗来,没少吃这鱼旗的苦,有那么一阵子做梦都是头顶悬着一颗鱼眼睛。为了摆脱鱼旗无时无刻的监察,当真是钻研过许多法子,什么傀儡术,瞬移术,在这鱼旗跟前通通都是白费功夫。 一面鱼旗就让我束手就擒,何况这八方鱼旗阵,恐怕我前脚踏出阵眼,后脚就能见着师姐了。 我如今真有些害怕见到师姐,害怕在那张脸上看到嫌恶的神情,也怕见到玹婴,听她亲口承认那些时日以来对我只是利用,打破我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也不怪三哥老是训斥我没出息,遇事只会逃避。 记得那一年去外祖家参加喜宴,途径汀水郡,在汀江上遇到了渊魔肆虐,整艘船都被卷入暗流,几个家仆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水刃拦腰斩断,零碎的尸首顷刻间沉进江底。我哪曾见过这等残忍血腥的阵仗,实在怕极了,便躲在船舱里不肯出去,眼看着船体将要破碎,我也将尸沉江底,是水性极好的师姐义无反顾的从甲板上跑回来寻我,紧握着我的手,带我跳进江水,在那汹涌的暗流中拼死护我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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