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姝果真没说错。 以母亲的年纪,本应当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如今却为我劳心劳神……倘若母亲知晓我被幽禁的缘由,岂能不寒心…… 天底下有我这样坏的人没有? 如此想来,十年幽闭倒也不算严惩了,而是我应得的。 只太对不住师姐,又因为我白白受冤枉,落得个不念养育之恩的罪名。 “殿下……”我厚着脸皮,艰难开口:“可否请你替我转告母亲,我被幽禁,是咎由自取,十年之期已经是受师姐庇护才有的好结果,请母亲莫要责怪师姐。” 灵姝略有些狰狞的冷笑一声。 换做旁人这副神情,恐怕难看至极,偏她有那么一双甜净的酒窝,一对俏皮的虎牙,纵使冷笑,也会平白生出几分叫人心中柔软的稚气可爱。 像是一只还没断奶的小豹子,挺胸抬头,弓背炸毛,尾巴翘得老高。 所以即便她说“你当然是咎由自取,天下之大,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我也并不会生她的气。 或许是见我没什么反应,灵姝反倒恼怒,原本乌黑的瞳仁隐隐泛起碧绿色的光彩。这如湖水一般的碧绿,又让我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夜,不自觉的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郁润青,你不仅是蠢货,还是个可怜虫!师姐?庇护?哼,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可知那些长老看在鸿禧的面子上,本想以三道天雷鞭刑了结此事,是你那好师姐,无论如何要再罚你十年幽闭,也亏得你这些年使劲朝她摇尾巴,不然……该死!” 我虽没有看向灵姝,但很清楚她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让她不得不终止对我的讥讽。 18. 灵姝那位尊皇贵妃的母亲,其实是一只豹妖。 据我母亲所说,皇贵妃是在机缘巧合下误食了万丈莲,一夜之间便得以化形,因化形之时灵智未开,模样举止与三岁孩童无异,被一个在山里砍柴的樵夫当做弃儿收养。 豹妖懵懵懂懂,赤子之心,在樵夫一家的养育下渐渐通了人性,竟忘了自己是只妖,除了爱吃肉些,身手过于矫健些,一切与凡人女子无异。 樵夫膝下虽有两个儿子,但对这个小女儿是极其宠爱的,豹妖十岁出头,樵夫便为她订了一门好亲事,那男方家中养鸡养鸭还养猪,乃十里八村有名的富户,待豹妖嫁过去,必定不会缺肉吃。 然而豹妖越长大,容貌越姝丽,为此引来祸事。 那年的花灯节,豹妖随家人到城里逛庙会,被城里一恶名昭著的大老爷相中,大老爷对豹妖一见倾心,立誓要娶她做二房,急不可耐,还没等庙会散去就派人找樵夫提亲了。 樵夫自然是不情愿,推脱说女儿已有婚配,不久后便要出嫁。大老爷垂涎美色,怎肯轻易罢休,仰仗权势逼迫那富户家退了婚,随后又找媒人带着十大箱子聘礼上门求娶。 樵夫一辈子长在山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在意钱财,更不畏惧权势,见大老爷如此纠缠不休,手段下流,便拎着烧火棍连打带骂的将媒人撵了出去。媒人在乡里的地位非常尊崇,不论走到哪旁人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哪里受过这等叫人扫地出门的委屈,转脸就跟大老爷诉了苦,添油加醋的说了许多樵夫一家的坏话。大老爷一听,顿时怒不可遏,觉得自己位高权重,放下身段求娶一个小农女,已然是给樵夫面子,樵夫倒好,竟然敢蹬鼻子上脸。 于是大老爷便勾结官府,随便寻了个罪名将樵夫和樵夫的两个儿子关押进牢房,又买通人牙子设法将豹妖掳来,五花大绑的送入了洞房。 大老爷自以为小小女子,一旦生米做成熟饭就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极为得意,见豹妖哭着喊着要回家,便狂言说倘若豹妖不乖乖听话,他就砍了其父兄的脑袋,再将豹妖的两个嫂嫂卖到妓院里去。 惊惧之下,豹妖重现兽性,一口咬穿了大老爷的喉咙,又杀了十几个守在洞房外的家丁,而后惶惶奔逃,隐入夜色深林。 官府县令得知大老爷连同十几个家丁都被妖兽所杀,心中很是不安,生怕豹妖回过头寻仇,急忙去请修仙问道的玄门世家来诛杀妖邪。可玄门世家没请到,请到了几位下山历练的仙门子弟,半大少年,初出茅庐,又怀揣着真本领,正是摩拳擦掌要有所建树的时候,听闻此事也不追究来龙去脉,当即追杀起豹妖。 豹妖也是杀了人才知道自己是妖,本就害怕的不得了,哪里能与这些精通术法的仙门子弟过招,唯有头也不回逃命的份儿。 这一逃便逃到了岭南,遇到了我母亲。 我母亲见多识广,并不怕豹妖,反而可怜豹妖的遭遇,帮她摆平了那几个仙门子弟,又清算了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豹妖对我母亲自然是无比感激,便认我母亲做了姐姐。 后来,豹妖离开岭南,不知怎么成了圣上的宠妃,生下了灵姝。 19. 灵姝十二岁之前,和寻常女孩并无区别,只是爱吃肉些,身手过于矫健些。 可忽然有一天,她的眼底泛起了幽幽绿光,发顶也冒出了一对豹耳。这是灵姝无法控制的,无法遮掩的。 豹妖亦无法辩解,只得向圣上坦露实情。 圣上难以忍受豹妖十几年的欺瞒,一怒之下将其打入冷宫,灵姝则被送到了岭南,由我那见多识广的母亲看护。 时至今日,豹妖早已复宠,灵姝却还是不能控制她身体里的妖兽之力。 20. 我摸过灵姝那对兽耳。 软软的,肉肉的,毛绒绒的,极为可爱。 可于灵姝而言,却是令她恼火的缺陷,为着这对突兀的兽耳,她不得不总是穿着斗篷,以便兽耳冒出来的时候能够及时遮掩。 穿斗篷,冬日里还好,夏日里难免闷热。 我师父鸿禧常年在外云游,我自拜入师门就没见过他几回,终日无所事事,便腻在藏书阁里翻阅那些尘封了数百年的古籍,没承想当中还真有隐藏妖异的法子。 只不过,锻造此等法器的冰魄石,须得以极上之火炼化七七四十九日。 而若想要极上之火在炼器鼎内四十九日不灭,当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说是拿斗量金玉明珠去填那炉鼎也丝毫不为过。我攒了好久,方才起鼎,本想着待灵姝生辰,以母亲的名义赠予她,作她的生辰贺礼…… 我取下发间的冰魄簪,轻轻握在掌心。我想趁此机会将这法器给灵姝,又怕她嫌我,不肯收。 “郁润青!你少在这跟我装哑巴!” 不过一时走神,这怒发冲冠的小豹子就窜到了我身前,揪着我的衣襟,眼珠瞪得溜圆,好似要一口把我吃掉。 我怔了怔,下意识的抬手,将冰魄簪戴在她头上。 灵姝也怔了怔,狐疑的盯着我:“你做什么?” “耳朵,不见了。”我小声说:“别生气……” 灵姝摸了摸发顶,指尖触碰到冰魄簪,稍一迟疑,便扯下来丢到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兽耳又冒出来。 我看着断成两截的簪子,心想,她果然不肯收 第4章 陈情书(四) 21. 灵姝走后,我独自一人在雪野里枯坐了许久。 延绵千里的寒川汹涌奔腾,伴随一阵阵刺骨的风,锋利的雪片朝着一个方向飞舞,于是漫天的雪,朦胧如雾。 我将那断成两截的簪子拢在手心里,并不觉得冷,只是有些遗憾。 我与灵姝,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 那时我们正年少,拎着御赐的美酒,爬上五十丈高的龙树,晃荡着双脚,俯瞰着远方,一切是那么渺小,仿佛天下都尽收眼底,所以我们无畏从九重霄里降下来的春雷,无畏疾风骤雨,即便被淋成落汤鸡,也大笑着诉说那些凌云壮志。 睁开眼,是没有尽头的夜,要将我掩埋的雪。 22. 我久违的病了一场,连日高热不退。 昏昏沉沉时,好似看到了师姐,她一会握握我的手,一会抚摸我额头,动作极是温柔,我便忍不住湿润了眼眶,用尽全身力气攥住她的袖口。 “师姐……我知道错了。别不理我,别让我一个人……” 我说过,我年幼时家中有八个乳娘,都整日围着我,在我耳边说说笑笑。或许是那会养成的习惯,长大后的我很怕寂寞,就像我二姐害怕蚂蚁。 二姐只要在卧房里看到蚂蚁,便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那小虫早已钻进她的衣裳里,无时无刻不在啃咬着她的皮肉,叫她又痒又痛。 而我只要独自一人,寂寞就如同那小小的虫,钻进我心里,让我没有一刻安稳。 漫长的十年啊,我一定会被吃的仅剩一副躯壳。 师姐指尖微凉的温度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认错,求饶,发誓以后会对师姐言听计从。 然后梦醒了。 陆师姐穿着一袭杏黄色的衣裳站在我床榻旁,难得温暖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如同秋日里金色的麦浪,能嗅到清甜的稻谷香。 我第一次见陆师姐穿这么鲜亮的颜色,不由得一晃神。 “润青。” “陆师姐……” “你可好些了?” 我点点头。 23. 喝了杯水,润了嗓子,我便不停的缠着陆师姐说话。 陆师姐说我是挨饿许久的小狗,见了人就摇尾巴。 摇尾巴……这话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好,糊里糊涂,想不起来就干脆不想了。 “陆师姐,你是几时来的问心宗?” “不大记得了。” 陆师姐并非敷衍我。 修真之人又不似凡尘之人,在意日月更替,在意春去秋来,在意惊蛰那日的雨水和中秋佳节的桂花。我们就像急切想要长大的孩子,贪婪吮吸着天地的灵气,待手脚渐渐有了力量,从前的事竟然记不真切了。 我也一样。 我连回家的路都忘记了。 “陆师姐可想念家里人?” “我幼时曾遇洪水,自此便与家人失散,是掌教收养了我。” “……” “怎么不说话?” “我以为戳到陆师姐的伤心处。” “无碍,这一切都是顺应天意罢了。” “顺应天意吗……我母亲常说,她是跟老天爷作对才生下我。真的,母亲怀我的前三个月,整日头晕目眩,见了碗筷就少不得吐的天昏地暗,父亲都于心不忍,劝她堕了这一胎。她不肯,咬着牙硬撑,好不容易到了分娩那日,又胎位不正,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才将我生下。” “母亲的慈心便是天意。”陆师姐笑了笑道:“想必你母亲很疼你,你才总是想家。” 我点点头,不能否认:“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几次都将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险些夭折,母亲觉得我得来不易,所以在众多儿女中更疼我一些。” 那一日我同陆师姐说了好久从前在家里的事,最疼我的母亲,那几个要强又骄傲的哥哥姐姐,还有服侍我日常起居的老嬷嬷。我喋喋不休,唯独没有提及和我一起长大的阿檀。 24. 许是寒川太阴冷,我的病总也好不利索。 陆师姐说我是思虑过重,郁结于心,劝我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或练字,或读书,或钻研术法,总之,找些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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