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奶?”李芳岩一愣,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提高了一点声音,“不是说了明天一早手术,现在禁食禁水吗?” 护士没答话,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芳岩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 手机这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接起电话,就有点没好气:“喂。” 周世豪在那边沉默一下,才说:“芳岩,是我。” 芳岩一怔,脚步停下。 深吸一口气,医生脸上勉力挤出一个笑,尽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松愉快一些:“哦,世豪……” 周世豪打断她:“芳岩。” “啊。” “明天你有空吗。” 芳岩一怔,周世豪说:“明天不行,后天也行。总之这一周,我们抽空见个面吧,芳岩。” 芳岩没有说“好”。 心里隐隐有预感,这将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见面。 这样想着,芳岩指尖收紧,攥紧手机,无力地作出最后的努力:“今天晚上真的对不起,世豪,我——” “不用,”周世豪再次打断她,声音平静,“有什么都见面说吧。到时候我去医院找你。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芳岩张张嘴,还想要说什么。 可是耳边忙音响起,周世豪已经将电话掐断了。 5.4 李芳岩去见池小映之前,自己扶着ICU病房门口的墙壁站了一下。 医院里的人来去匆匆,有人痛苦,有人麻木,有人惶惑,有人悲伤,麻醉医生这样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站着,和这些人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病人尚有家属与医护人员安慰,而麻醉医生只能自己一个人枯站半晌,然后伸手揉一把脸,重新地直起身来。 扯一扯嘴角,李芳岩在脸上撑起一个属于医生的笑来,然后再戴上防护用具,走进了ICU。 池小映确实已经醒来。 事实上,“醒来”也只是眼睛半睁半闭,病人的身体依然半平躺在病床上,容色憔悴,动弹不得。 血压,心率,呼吸机,大大小小的管子连接在监护仪上,池小映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注视着芳岩的靠近。 芳岩勉强撑着笑,还来不及说话,池小映看着她,眼睛一眨,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落下。 “医生,”病人呜咽一声,因为呼吸机插管而口齿不清,可是李芳岩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听懂了她含含混混的说话。 “谢谢你救了我。”池小映泪眼朦胧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第06章 Chapter 6 Chapter 6 6.1 李芳岩今年29岁,从业近四年。 再加上专硕规培的三年,临床的实习,近八年时间,说来其实好笑,她得到过的来自病人的感谢寥寥无几。 病人感谢急诊的医生,感谢专科的医生,感谢主治的医生,感谢主刀的医生,感谢护士,但是很少有人在一台成功的手术后,对她说一句: 谢谢你维系我的生命,减轻我的痛苦,麻醉医生。 李芳岩已经习惯地看着病人从手术中醒来,紧紧地握住主刀外科医生的手,诚恳地说:“谢谢医生,你真厉害,我都没觉得疼。” 你不疼和他有什么关系,芳岩好笑地想,是我计算好了药物的数量,才保证你这一觉睡得既香甜又安全。 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只是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继续观察着病人的麻药是否代谢完全。 所以,当池小映眼里泪光闪烁,对她说:“谢谢你。” 即使心里知道,这种过于情绪化的表现也许只是因为麻醉造成的谵妄,李芳岩的眼眶还是骤然地一酸。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生活,感情,工作,一重又一重的压力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将医生推上海滩,然后搁浅。 而这一刻,池小映那微末的感恩,它轻轻地穿过麻醉医生那看似牢不可摧,实则摇摇欲坠的工作与生活,将搁浅的李芳岩重新推回了海水里,给了她一点继续走下去的意义。 麻醉医生微张着嘴,隔了一层口罩,几乎有些狼狈不堪地大口呼吸。 而池小映气息短促含混地说出这一句话,眼角犹挂着泪痕,人又已经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了。 病人的生命体征平稳,麻药还没有完全被代谢,李芳岩没有再叫醒她。 在这一刻,麻醉医生仿佛才有了一点实感: 她救下了一个人。 她又救下了一个人。 她和她的团队一起,再一次从死神的手里,竭尽全力地救下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这个被救下来的人,她流下眼泪,愿意感恩。 麻醉医生在ICU的病床前站了很久,终于轻轻地,无声地说了一句: 是我要谢谢你。 6.2 李芳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近十二点。 悦微在客厅厨房吃宵夜,门厅传来响动的时候,看了看门口:“你回来了。” 芳岩“嗯”了一声,脱下鞋子。悦微说:“来吃点东西,我煮了面。” 芳岩将手袋扔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趿拉着拖鞋蹭到餐桌边:“谢谢你,悦微,你是我的活菩萨。” 悦微就笑起来:“你哪天不是深更半夜地像个饿死鬼一样回来,我早习惯了。” 芳岩苦笑一声,顾不上说话,狼吞虎咽地将面条吞进肚里。 悦微撑着头看看她:“今天又是什么手术,顺利吗。” “坏死性筋膜炎,就是噬肉菌感染,”芳岩吃着面条,含含混混地说,“其实挺险的,休克两次,中间我心里也有点急了,差点怕救不回来。好在刘主任果决,截肢以后,病人的命目前来看总算是保住了。” “噬肉菌,”悦微重复一遍这个字眼,想起了什么,“之前飞机上,池小映不就是感染了噬肉菌?” 芳岩愣在当地,没说话,悦微看看她,吃了一惊:“不是吧,就是池小映吗,池小映居然截肢了?” 李芳岩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悦微与她同一航班的飞机,知道池小映这个名字。 医生尴尬地打个哈哈:“那个,病人隐私,无可奉告。你当我没说过。” “我说,你也太冷静了。”悦微做公共关系相关的工作,对演艺界很熟,她不由地睁大了眼睛,“那可是池小映,春天歌剧舞剧院的首席池小映。” 芳岩有点茫然:“池……小映,她很有名吗?” 悦微恨铁不成钢地将平板电脑推过来,打开了网页搜索引擎,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池小映”三个字。 电子网络百科全书里,池小映的资料被人编辑得十分详细: 出生年月,早年经历,舞剧团演艺生涯,经典舞台,以及年初的电视节目《歌舞人生》。 芳岩一边吃面,一边粗略地翻看了一下: 春天歌剧舞剧院是民间自营的艺术团体,原本名不见经传,年初因为三个舞蹈演员参加歌剧舞剧演员选拔节目《歌舞人生》而略略打出名气。池小映是其中的一个。 由于《歌舞人生》的选拔较为专业,收视率其实不算高,不关注演艺界的芳岩并没有听说过这个节目。 而池小映是春天歌剧舞剧院的“首席”,悦微为了解释,点开一个池小映经典舞台合集视频,芳岩看了一会,终于有点明白了“首席”是什么意思: 池小映跳舞非常好看。一种出众的好看。 当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的时候,模样其实并不算出挑:黑色长直发未经烫染,五官略显寡淡,只有眉目柔和,是寻常邻家姐姐的模样。 可是,当音乐响起,当她登上舞台,池小映的眼睛几乎在一瞬间就拥有了一种不一样的神采—— 旋转,翻身,跳跃,连李芳岩这样对舞蹈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够看出其中的节奏与韵律,力量与停顿,结构与平衡,都张弛有度,恰至好处,游刃有余。 池小映,她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魅力,吸引人的目光,使人移不开眼睛。她是舞蹈团体当之无愧的首席。 “她怎么能截肢呢,”悦微叹一口气,“她要是截肢了,别说跳舞了,当个正常人都难。这么大的打击,可别成了第二个红姐。” 悦微口中的“红姐”是老牌的实力歌手,几年前因为声带结节而再也无法开口歌唱。歌手最终选择从摩天大楼的楼顶上一跃而下。 芳岩吃面的动作就慢慢地停了下来。她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看出李芳岩神色不对,悦微问:“怎么了?” “没事,”芳岩掩住嘴,吐出一口姜丝,若无其事地说,“葱姜面,吃到姜了。” 6.3 因为白天的劳累,芳岩这一晚睡得还算结实。一夜无梦。 早上六点半被闹钟叫醒,芳岩吃完早餐,来到医院时,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想要去ICU看一看池小映。 池小映还在昏睡着,一脸病色倦容,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没有醒来。 而李芳岩沉默地看着ICU病床上,池小映被层层包扎,并微微抬高的断肢。 右小腿处圆鼓鼓而空荡荡的一截,它显得那么刺眼。 护士说:“镇痛泵已经换过了,夜里病人也清醒过几次,都很平稳,呼吸机也拆了,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芳岩问:“病人醒来的时候,有试图同你们沟通交流过什么吗?” 护士想了想:“前几次清醒的时候,说她冷。后面几次醒来,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哦,还有,” 停顿一下,护士在口罩下微笑了一下,“呼吸机拔管的时候,病人拉着护士长不放,泪眼朦胧地谢谢她救了她。尽管她谢得挺陈恳,护士长还是觉得那应该是麻醉后的谵妄。” 李芳岩也几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 只是那一抹笑容转瞬即逝,麻醉医生严肃地说:“患者的命现在看是抢救回来了,但她是在突发情况下不得已地被动接受了截肢。我们不仅要关注病人的生理健康,也要注意病人醒来后的心理健康。” 护士点头:“知道的,培训里都说得明白,接受截肢手术的患者,大多会在手术后出现不同程度的悲观消极,或者失落抑郁的心理,需要特别关照。到ICU家属探视时间的时候,我们也会和家属说清楚。” 芳岩也点头,犹自不放心,又叮嘱一句:“我们要主动和患者沟通,但是一味地太热情也不行。还是得仔细观察着病人的心理状态。” 护士笑起来:“好的,知道了。李医生,你可真是……” 想了想,护士找到一个词:“周全。你可真是周全。” 芳岩笑了笑,然而不等她答话,ICU的玻璃忽然“砰”的一声被人砸响。 6.4 ICU病房里十分安静,除了仪器运行的声音,只有医护人员偶尔的低声交流。 这一声低闷的“砰”来得突然,芳岩和ICU护士都霍然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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