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那块往里一扯,臂膀的布料显得更短。江依盯着我琢磨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肩让我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软尺为我丈量身形,布条紧紧勒着腰臀往她身前拽,紧的松的分别量上三遍记不一样的数目。 “都吃五谷杂粮,怎么你长这么高?” 胸腹也要量,她摸上我,隔开一层衣料轻轻托着,上中下分着绕绳。上半身没什么肉,宽宽松松都差不多,不用太精细,她打断我说不成,扳正我的肩膀要重新量。 看我挣扎,又捶了一下,训斥道:“挺直了,测不准。” 扯一扯软尺,我被拽到她面前,一下凑得很近。她把嘴唇贴在我耳垂旁,“头发丝太韧,剌手,你可别乱动。” 我应了声好,断断续续地笑起来,一直跟她道谢。 “谢我干嘛。”江依抓住我的一绺头发往后轻轻一扯,我便一下靠过去。 “没什么。”我笑着应答。 我乐意的,怎么能再要你的好处呢。这么想着,指头按在她手上捏捏她的手掌,明天有灯市,我想,要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如带她一起去看花灯。 第5章 明灯灭夜 江依还是不太习惯一个人,常被噩梦困住,睡不踏实,深夜转醒,发现我不在身边,吓出一身冷汗。没有要走,白天呛了冷风,夜里嗓子疼,起来找水而已,不想把她吵醒了。我回到床前在一旁坐下,她知道我没走,这才躺了回去。 我把被子盖到腿上,让她裹在被窝里,问她是不是口渴,我去倒水。她不说话,死死攥着我的手,掌心滚烫,指尖却凉得吓人。我摸上她的额头,江依锁着眉头一脸悲戚,兴许又是噩梦。 她醒得极早,我还记得夜里的事,想趁城里花灯集市陪她到外面走走,很多病都是闷出来的,偶尔出去散散心,凑凑热闹玩个尽兴,玩累了再睡,或许大有裨益呢。 很遗憾,江依显然不愿意动。 “有灯市,花灯、银灯、小纸灯、红灯笼……还有孔明灯呢,要不要去,不远,西楼那边,成百上千的灯点了蜡烛顺河而下,肯定没见过吧。” 她想了想,问:“是没见过,什么时候走?” 终于说动了,“你要是想,现在就走。” “现在天刚亮呢,能看见什么呀,要看好看的就得入了夜再去看。” “晚点也行,就是想陪你出去走走,一天到晚不出门会憋出病的。” 江依神了个懒腰,“太早过去还要一直等,外面那么冷,冻死人了,不想出去。” 她想去自然是她说了算,我只叮嘱一句:穿厚些。 现在不算太冷,只是刚从酷暑凉秋过来,一时不适应,又觉得时日不该变得那么快,妄图挽留岁月,不愿穿得太暖,野风该刮还是要刮,人觉得气温骤降,刚送走晚秋便迎来苦寒,其实时令而已,冷了穿,热了再脱,就是这样了。 花灯没什么好看的,往年都不怎么出门,给小桃买两串糖葫芦就算过年了。说不清楚,我就是觉得,江依一定喜欢这种热闹又亮堂的场子,天一黑,灯一点,几条街被照得亮如白昼,街道两旁吆喝不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她自小一个人,太可怜了,即便是我也有几个可以一同说话的朋友,她站得高,偏偏囿于一处。 京中少有水泽,我们走到护城河边,这条河自西向东,一直往南流,最后和别的大水一同汇入碧海。好多人在放灯,一眼望去都是姑娘家,个个心灵手巧,做的灯笼花能在水上漂出好几里,有的花纸薄,一整朵白灿灿的,透亮巧致。也有厚的,只露一圈闪着光亮的金边,任风再大也熄不灭。 灯盏顺流而下,半条河都是金金银银的花。再回头时,江依买了两盏木芙蓉,环在手臂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说我们两个手笨,做不出摊边卖的那种精巧的,有现成的何必不要呢,反正多半要沉底的。 原来有卖的,难怪水上漂的都是差不多的样式,一直以为这个要自己叠,才显得出众有诚意,不算枉费蜡烛一寸性命。江依要下河,扔给我个火折子,一块到岸边点灯芯。 “你有心愿啊,现在还不行,等过年,过年咱们再许。” “等到过年这河不得结成冰啊,好愿怎么能怕早的?”她执意下到水边,拜佛一样发了愿,我们一起下了灯,点上火推远了。 “你许了什么愿?”江依问我。 我只是陪她玩,什么也没许,临时蒙了一个:“三疆之内,国泰民安。” 她听了竟笑我,宽大的袍袖掩住半张脸,眼睛被江上游灯照得亮亮的,但我知道她在笑。 “我一个村妇,发愿发到这种高度已经很不错了,你呢?”我碰她胳膊。 她没回话,握住我的手举到眼前,“你手好看。” 她眼里闪着隔岸的大片灯火,穿过我的手映出河对面连片的画舫。我的灯最外缘折了一角,好认,看它漂了很远,江依的那盏就跟在我旁边。我弯了弯手指,指尖按住她的手背,心不在焉,“是吗?还好。” 江依回握我的手,“能看你长起来真好。” “说什么呢。”本该是我陪她出来玩,怎么反倒先惋惜起我来了,跟个长辈似的,听了浑身不自在。 “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自小没娘的孩子都很可怜啊,我挺好的,你也挺好的。江依你怎么这么漂亮,像这样菩萨心肠仙子面庞兼具的大小姐可不常有,少见。” 分明是在夸她,江依不信,白我一眼:“出息。” 挽着胳膊走到糖葫芦摊,江依从最上头摘了一串举到我嘴边。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好几年没吃了。” “喜欢就吃,又不是买不起。” “我大了,这是小孩吃的。” 江依说:“你不就是个孩子嘛。” “我是大人。”我咬下一片薄糖浆,边吃边纠正,“大人一天到晚很累的,你天天往边上一坐绣手绢做团扇,你是小孩。” “胡说八道。”她昂头,一把夺走冰糖葫芦,横着签子叼起山楂果嘎嘣嘎嘣咬开冰糖。 起风了,我越到前面,她在我身后跟着。对岸桥头人多,声音喧闹,灯火亮堂,在河边桥下勾出了一个东西通达的三角小洲。我在前面给她照路,踢开道旁的石子,桥的两侧一盏灯没挂,一点明火也没有。 忽然听见江依叫我。外面太冷,我闻声回身,挑着灯笼向她靠去。 江依的眼睛眨啊眨的,嘴唇红亮亮的,往外呵出白气,鼻子也被冻得泛了红。她缩着下巴,整张脸往毛领下面藏,那双眼睛好像被黑色天幕下的街市亮光刺到了,眨得很频繁,像月亮边上的星辰。 “冷了?”我问她,拉住她的手用力收紧,“先回去吧,那边也没什么好看的。” 江依摇头,伸手揽住我的胳膊,她踮起脚,试图让视线穿过远处正前方攒动的人头看清街边成排亮起的灯火。那头人声喧乱,不似桥上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中间挤着一盏小灯。 江依搓搓手掌,朝指尖吹气,“我真的,还挺喜欢你的。” 灯笼里的火苗攒攒往外冒白烟,江依嘴里也呼着一小团白气。 站在桥上能看到远处的风景,我望向隔岸那道又高又亮的灯笼扇。汴梁的灯火好像永远也烧不完,最冷的时候都要热热闹闹燃上整整一宿,整座城都被映亮,山上丛林草木一眼明了,河畔立着几棵枯萎的杨柳,一点碎黄叶和莲灯在水里撞到一起。 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方才放出去的两朵木芙蓉。 我也挺喜欢她的。 我说:“谢谢。” 第6章 承花枕香 用过晚饭还是很饿,许是山楂开胃,跟江依一合计,半夜去厨房偷食,明明是她家厨房,我们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蜡都不敢点,从冰架里热了现成的烧鸡,黑灯瞎火,我们挤在一块撕鸡腿肉,撕成一条一条的,用嘴接着吃。 …… …… …… 思前想后赶紧裹好衣裳回家去了,趁着早起没开市上楼烧了桶热水。 困意被腾腾热气蒸醒,受不了了,梦醒睁眼,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不应该,而是奇怪。 与我相识不久,待我如同亲生姊妹,不是亲生也跟表的差不多了,事事照拂,鲜少遮掩。我怎能…… 就不该走那么近,她还真心实意毫无防备,留我同榻而眠。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她又怎么能知道呢,想到这层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在她浑然不觉,睡得很沉。 记起她在河边跟我说的话,好可怜!还不如梦见在大漠戈壁里被人举着砍刀追杀呢,正好醒醒神。 还是万幸,之后没再梦到了,但为防万一,还是先躲过几日,不去她那了。不见她应该就没事了。把这些归结到江依室内的香气上也不是无凭无据,那香馥郁柔媚,分明是那香,加上金丝被棉花褥躺着格外舒服,我是被埋进了香气里,一闭上眼,好一场落花流水,声色绵绵,挥之不去。大概就是这个缘故,我点头。 江依不肯饶我,总到我门前叫门却从不进来,怕她着凉,只好陪她上楼,这就又回到了她房里。她畏寒,入冬后很少出来,一连三两日出门却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羞愧难当,自觉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守规矩明事理,有些养家的本事,却实在不聪慧,脑子也笨嘴也笨,江依愿意同我相处,即便明面上不说,即便不知道她曾对儿时的我施舍一二,我也一样敬重她。 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除了小桃以外就都紧着她来,这偌大的汴梁城,我就只有她一个。 不能那样。 她跟我不一样,家里有权有势,不缺钱不缺物,能赏脸吃我做的东西已经很好了,不怎么挑捡,没有瞧不起人,也从不取笑我。 江依眨眨眼,把手伸到我面前晃了两下,“哎,想什么呢,眼珠都不转悠了。” 我急忙摇头,“没什么。” 她嘴唇在动,我尽量避开她的脸,看向别处,又被她捧住下巴将我正了回来。我不想听,答不上来。 “忙完了没呀?你别骗人,我可打听了,你最近闲得很,怎么老躲着人不见客啊?” 我不会撒谎,忙跟她说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我确实没什么事。 “书文,”她忽然抓起我的手,用一侧脸颊蹭了蹭我的手背,“怎么这么凉,让你不要用井水洗碗的,早起的水都冻得快结冰了,来月事会疼的。” “你要是舍不得用柴火,我后园子里——” 我甩开她的手,将一双手掌立在我俩中间,示意她不要再说。 “不用了,我还行,挺好的,我得走了。”不知道在说什么,怕她看出来,只是想赶紧离开。 她没拦我。她不说我,应该没看出什么。越往细里想越无地自容,于是甩着步子赶紧跑开了。我站在打了烊的食肆门边,一只脚蹬在石墩上,搓搓手心,呵了口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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