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哪吒一笑,分不清是贬是嘲,“竟不是妖怪化的。” 敖丙松了口气,轻声道:“我说了,没骗你。” 哪吒不屑地轻嗤一声,“刚才那一掌,除了探查你是否为化身,也下了符咒,”他见敖丙神色一震,吹了吹指缝,敛起方才轻蔑的笑意,眸光骤暗,“龙筋不能有半分闪失,你要是敢乱动——”他咬了咬嘴唇,却没再说下去,而是回身走到床边,从里面托出一只四方雪青琉璃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又揭开盖子,轻轻地放在一旁。 敖丙重新穿戴整齐,跨步向前,这才发觉周身仿佛被束住,行动万分艰难,抬起脚也要用上千钧力,好不容易挪到桌前,却与浓重的腥味撞了满怀,冲得他险些作呕,再定睛细看,敖丙顿时脸色煞白,像措不及防被劈头打了数掌,半天回不过神来,久久才开口道: “你用了什么?” 哪吒倒是淡定,“心头血。” 纵是一眼便猜到结果,听哪吒亲口道出,敖丙依然瞪大了眼,缓缓转过脸去,盯着哪吒云淡风轻的面容,不可置信地说:“什么?” 哪吒知道他听得清楚,只是斜睨一眼,没有回答。 “你疯了,”敖丙声音颤抖,“为什么——” “小爷没疯,”哪吒仿佛对他的震颤颇为得意,盯着面前的琉璃皿,慢慢拧紧眉头,“你们都不会知道……”自觉失态,哪吒猛地敛起神色,看向敖丙,却发现敖丙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右眼突然滚下一颗泪来,直直擦过脸颊,在颧骨留下一线晶莹。 哪吒还从未见过这副神态,纵然当他是假的,胸口也忍不住泛起波澜,只得别过脸,语气冷硬地说:“哭什么。” “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哪吒只当他在挑衅,不由生出几分恼怒,“当年我们相识不过数天,他就肯舍弃万龙甲,同我一起抗下天雷,后来重塑肉身之时,又是他牺牲自己,替我挡下三龙王的攻击,”念及往事,万千画面入走马观花,在脑海掠过,心潮迭起,难以平复,哪吒捏紧拳头,好半晌才道,“你一个冒名顶替的东西,当然不会懂。” 敖丙闭了闭眼,“心甘情愿而已。” “我也心甘情愿。” 敖丙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双目涣散,连话也轻飘飘的,“收起来吧。”他拖着步子,扶着案角,茫然地发着愣,低声道,“你何必?” “老子乐意。” 敖丙艰难地说:“这不行。” 哪吒却不搭理他,挥手撤了咒,“你看也看了,”他将龙筋收起,小心送回原处放妥当,又来回检查了几回,才转过身,大大咧咧地瘫坐在榻边,看着敖丙依然呆坐在桌旁,“还有什么要说的?” “心头血极耗功力,若如此悉心喂养,长此以往必连累你灵神亏损,”敖丙说,“倘若只是朋友,何须如此。” “说你不懂,”哪吒双手搭在脑后,翘起腿,如此凶险之事,他原本没告诉任何人,父母师傅只晓得他在找三件宝物,如今叫眼前这敖丙看了,竟然吓得他像丢了魂似的,不由地得意起来,“我们的魂魄本是一颗混元珠所化,那就是要同生共死的,我怎么可能抛下他不管?”他随手捡起申小豹前些日子拿回来的戏本,胡乱翻了几页,挑了几个文绉绉的字眼,美滋滋地说,“这就是‘前盟未了’、‘情缘双证’,不懂了吧?” 没想到敖丙听了,沉默许久,忽然轻轻一笑。 哪吒猛地坐起来,恼火地问:“你怎么又笑了?” 敖丙回眸,弯起嘴角,“我不知原来我对你这样重要。” “不是你,”哪吒沉下脸,“是敖丙。” “是不是只要那龙筋在一日,你就一日不肯相信我就是真的敖丙?” “他身裂魂飞时还握着我的手,”哪吒摊开手掌,仿佛记起了许多事,兀自笑了笑,小声喃喃,“他总是握着我的手,”徐徐收拢手指,直至攥起拳头,哪吒眼底蹿起恨意,“可是到最后,只剩下一根龙筋。” 他倏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端立不动的人,眯起眼,咬牙切齿,“就因为你,没有人肯信我——” 敖丙见他周身又腾起红光,叹了口气,“我信你。” 哪吒一愣。 这的确像敖丙会做说的话,谁都可能不信他,敖丙不会不信。 好奇怪,如果眼前的人就是敖丙,哪吒心里轰隆一声,又立刻打消了念头,方才他端出琉璃皿,龙筋依然浸没在血中,微微翕动,倘若此人果真是敖丙真身,怎可能半点反应也无? 定了定神,哪吒冷着脸道:“用不着你信。” 说完自觉有些刻薄,然而敖丙却不见失落,仿佛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末了才道:“此事之前,你可怀疑过我不是敖丙?” 见他又要拿大道理来绕,哪吒不耐烦地抱起胳膊,双脚翘在床头,“瞎扯什么。” 敖丙见他不屑一顾,像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听自己讲话,无可奈何,又退回桌边坐下,若有所思道:“我听师伯说,你正在寻三件宝物,要替我——替‘敖丙’回魂再生,”他看向哪吒,“既然如此,我同你一起找,怎样?待集齐宝物,你若能召回‘真敖丙’,那么我这个‘赝品’便不攻自破了。” 哪吒挑起眉,“别以为小爷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他站起来,走到敖丙面前,弯下腰,“你跟着我,暗中破坏,害我迟迟收不齐,就能一直鸠占鹊巢。” “何必如此忌惮,”敖丙道,“即便我不跟着你,难道就不能鸠占鹊巢?” 哪吒说不过,只是嘁了一声。 “眼下除了你,再无人怀疑我的身份,将来我若不袭父王之位,便是登天成仙,获封一方水君,”敖丙镇定自若,丝毫不顾及哪吒越发阴沉的脸色,“到时候纵然你闹遍天上地下,‘敖丙’也只会是我,想必天尊亦是如此认为。” 想不到他如此伶牙俐齿,哪吒怒极反笑,双目燃火,徐徐举起拳头,“你这混——” 然而敖丙这回却主动伸手,架开了他的手腕,“不然,我一味同你争辩又有何用?”看着哪吒,他敛起方才锋芒毕露之色,露出一抹苦笑,“即便你不肯信我,我也不能坐视你成日用心头血喂那龙筋。” 哪吒收回拳,狐疑地盯着他:“为什么?” “我不忍心。” 还当他能说出什么话来,哪吒翻了个白眼,从前李靖抓着他,讲一大堆君子皆有不忍仁之心的道理,敖丙自幼饱读诗书,这假冒的当然也吐不出别的来,说不出那股奇怪的别扭是失落抑或烦躁,哪吒撇了撇嘴,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嘁。” 敖丙却不放过,“那你答不答应?” 哪吒倒在榻上,背过身,支着脑袋,盯着墙壁,“我不答应,难道你就不会跟来?” 身后的人像是笑了,“那我走了,”吱呀一响,脚步窣窣,“晚安。”门板轻轻合上,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嘈嘈低语,便知道早有人趴在外面听墙角多时了。哪吒依旧盯着墙面,跃动的烛火照得影子时暗时淡——那时,敖丙也是不管不顾就冲了上来,自己天雷袭身,钻心剜骨,还得被他气得半死,你傻不傻? 你傻不傻? 取心头血,日日喂养,你傻不傻? 当然傻,但傻得乐在其中,傻得心情甘愿,傻得无怨无悔。无论何时想起,想起什么,念起与敖丙的种种,总是甜美而快活的,哪怕成了神仙,证得爱欲贪嗔永忘,他也会记得那日海畔初逢,海风吹起敖丙的衣角,满天霞光里他温柔地看着自己,想到此处,哪吒忍不住笑了,从枕头下摸出海螺,放到嘴边,轻轻地吹了起来,气流在缝隙里打转,只发出些闷响,在帘幔间回荡。 一滴泪从眼角滑过鼻梁,掉进哪吒怀中。 殊不知,廊外的敖丙在太乙念叨声中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身后。 “你们到底都说了些啥哟,他哪么还叫你脱衣服嘞,咦,你咋的了?”太乙发现他站住不动,也跟着回头,立刻紧张起来,“该不是那瓜娃子又要做什么傻事?我赶紧去瞧瞧——”说着拔脚要去,却被敖丙拦下。 “师伯不必着急,”他安抚道,“是我听错了动静。” 纵然哪吒此刻吹响海螺,想见的也不是如今的自己,敖丙心中苦笑,不必上赶着自讨没趣,便咬紧牙关,继续随真人向府外走去。然而那海螺施了法术,无论远近,那呜呜呃呃的声音始终在耳边回荡,一声声都敲在心头,又掉进肚子里,沉甸甸的,拖得他走不动。 临到海岸边,敖丙终于忍不住,“师伯,”他拱了拱手,“今日我惹出许多麻烦,多谢您慷慨相助,”还不等太乙回这番恭维,又匆匆道,“我还有些事,先失陪了。” 总兵府的守卫,于敖丙形同虚设,他轻而易举便折回院中,然而灯早已熄了,耳边也再没传来海螺的声响。 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敖丙心绪万千,想起当日元始天尊同自己的交代:魔丸夙孽难消,必要受尽种种劫难,方能得以彻底开化,如今这最后一劫,生死存亡,且看你们的造化了。天机难窥,而劫数难逃,纵有千言万语,自己亦不知从何说起,敖丙伫立良久,痴痴又望了一眼,便挥袖腾云,转身离开了。 一阵轻风掠过他的衣袖,吹到窗前,沿着缝钻进屋内。 哪吒仰面躺着,眼睛眨也不眨,自言自语道:“傻子。” 第六章 空堆积恨 破晓时分,熹微晨光沿着山脊滑落,将大地切成明暗两半,满目青黛,拢着几缕如丝的薄云,煞是好看,可落入哪吒眼中,只觉得烦躁,林海茫茫,要寻一棵黑芝,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在北麓山门前落下,眼前碎石铺就的小径,不出百尺便没入林间,四面古树参天,枝繁叶茂,一片幽寂,好似尚未天明。 上回来恒山半途而废,又生出许多事端,再次动身,他便不声不响,免得又走漏风声。可惜人生地不熟,倒让他一时不知该从何找起。 “不妨先去土地庙问问,若是遇上采药人,也能打听一二。” 神不知鬼不觉,身后冷不丁有人说话,哪吒一惊,猛地转过头去,果然见敖丙站在几步之外,笑吟吟地盯着他,“对不住,是不是吓到你了?” 哪吒眯起眼,“你果然跟来了。” “不算跟来,”敖丙信步向前,一派悠闲,“我只是恰好猜中你会从北麓上山。” 他今日换了件月白的短袍,长发束起,在脑后挽了髻,隐去了龙角,看起来像与凡间公子无异,料中哪吒不愿理会,便自顾自地说:“北麓恰好有间山神庙,虽说废弃已久,不妨碰碰运气。”见哪吒站在原地迟迟不动,他又回头笑道,“你不是早知道我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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