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主人”是可怕的,但身体上那个漏风的破洞不断告诉他,曾经的记忆弥足珍贵,已经珍贵到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日不补齐,就疼痛一日。 而谢缘如临大敌地将他从头发丝检查到脚趾尖,没发现一处破皮擦伤,连心口都替他捂了半天,才后知后觉琥珀在描述他自己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 是他大意了。他在此之前依然把琥珀当做未开灵智的鸟雀对待,却忘记成为一个人时,琥珀也会逐渐产生细腻的情感。 谢缘起初的打算,是来中州找到琥珀后立即带他回飞壶。 祝馀草过盛灵力对琥珀记忆的损伤会随着躯体内部的灵力周转慢慢代谢恢复,短则十天长则数月,不论多久,他有的是时间精心养护。 可谢缘在这一刻忽而意识到了此等想法的专横强势。 琥珀如今不认得他,贸然把他带走,和那群强盗沙鸥有何区别?倒不如趁此机会,弃去过往主宠身份,以人族结交朋友的方式平等地重新相识。 他有无限的耐心慢慢等待,等琥珀想起过往或者自己愿意,他再带他回家。 第7章 阿葵见琥珀实在可怜兮兮,于是把耳旁那簇火苗遣给琥珀:“行吧行吧,你爱抓着过往不放就不放,可你往哪儿找丢失的记忆?” 这一下把琥珀问住了。 火苗飘飘悠悠荡过来,被谢缘一指弹回去。他的小鸟自然他来暖,琥珀这会儿被他的灵力捂得浑身暖融融,才不需要这豆大的火苗。 但阿葵并不知情,瞪着眼不可置信道:“你胆敢拒绝我的好意!” 琥珀一脸单纯的迷惑。 “哼,”阿葵卷起被子翻身背对他,“本来还想告诉你恢复忆的办法呢,现在我生气了,不告诉你。” 琥珀不知为何自己又招惹到她了,着急道:“不生气!” 阿葵愤愤:“就生气!” 谢缘摇头暗笑,这暴脾气小姑娘也是有趣。 琥珀小心把手伸进笼子,扯阿葵被角。 阿葵攥紧被子,被扯烦了又扭过来:“你这个小犟种!我告诉你就是了!若说这世上有谁无所不能,那只有落鹜山的玄化仙尊,这点小事他肯定能解决。正好——”阿葵忽地折身坐起来,双眼冒精光,声音却压低了,像在密谋坏事一般,“……我也有求于仙尊,等明日逃出去,你跟我一起上路,如何?” 琥珀忙不迭点头应允。 听了全程的谢缘发出无声叹息。早知琥珀如此单纯好骗,别人三言两语就拐带跑了,他就先下手为强哄琥珀回飞壶再说。 只是,这玄化仙尊又是何许人物,早前在海边村民口中听到一遭他未留心,如今又被提及。谢缘猜测祂八成是当今中州的主神,不然缘何家喻户晓。 江上梆子打过五更,天边泛起蟹壳青,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日上三竿,柳岸里有四个人如同被骄阳点了屁股似的团团转。 地道门口,两个守卫先后睁开眼,爬起来面面相觑半晌才猝然惊醒,哆嗦着手指对方,“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眼见着是要一口气憋死,五饼诈尸般从中间立起来,面上满是惊恐:“昨夜有贼人闯进来了!” 两守卫这次同心协力了,一人捂住五饼的嘴,一人制住五饼的手反剪到身后:“你小子不准声张!!!” 五饼:“呜呜呜呜呜……!” “敢说出去——”守卫横手在脖子上一抹,“你就走着瞧吧!” 两个守卫自知失职,但还不想那么快就死,互相一对眼,达成统一想法:能拖一时是一时。 “快走快走!去叫换岗的来。今日是两年一度的拍卖,厉老板和胡老板忙起来顾不上咱。” “对对对,今儿个柳岸来来往往人多,就算那贼人闯出乱子顶上要彻查,咱也大可以浑水摸鱼把过错推到江心那个入口的纰漏。” 柳岸最下层,八条顶着煤黑的眼圈踏入地牢门。 昨夜他惨嚎着逃跑后越想越觉得不妥,那雏鸟还丢在笼子外面,万一半夜溜走了怎么办?就算没溜成,第二天进去运送兽往江心拍卖场的伙计们一开门,看见一只小没栓绳乱跑,多嘴告发到胡琴那里去怎么办? 总之哪哪都不妥。 一整夜,八条满被窝儿里塞满了“不妥”,最终在破晓时被疯狂增加的“不妥”撵下床,找到今早负责运货的同僚,掏空了荷包好说歹说才拜托他们从别处寻来一个闲置的小笼子。 打开地牢,一群人进到最里面,发现那雏鸟还老老实实待在原处,八条登时卸下一口气。 玄化仙尊保佑,幸亏这小鸟是个逆来顺受的乖性子,要是半夜跑了,他八条就算长八张脸都不够胡琴挠的。 八条擦了把脑门儿的汗珠,看着琥珀被从地上拎起来塞进铁笼子。或许是一夜的过度紧张让他头脑搭错了筋,八条忽而认为是这只不吭不响的雏鸟救了他一命,越看越怜爱,忍不住摸出兜里半块儿糖糕塞过去,想喂一喂他。 琥珀昨晚睡得少,但后半夜不知怎的睡得十分踏实,此时坐在笼子里半梦半醒,还在留恋梦中暖融融的窝儿,鼻尖前出现一块儿雪白的糕。他倏地睁圆眼睛。 琥珀闻着糖糕甜丝丝的香气,两瓣嘴唇蠢蠢欲动。 忽然,阿葵的数落声在他脑海中响起:“……我们鸟族的规矩里,送羽毛等同人族的示爱,请一同回巢就是提亲,替你寻食物更是要生蛋的意思,记住了吗?” 琥珀马上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扭开脸。如此说起来,他好像还欠着徐汐儿一颗蛋呢,绝不能欠更多。 八条见他躲避,悻悻缩回手,把糖糕丢进自己嘴里,这才清醒:他刚刚怎会可怜一只即将被贩卖的兽呢,真是昏了头。 一直守在一旁的谢缘不知道琥珀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屏气凝神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坚定拒绝了来路不明的食物,顿感欣慰。 昨夜听了一宿红发小姑娘拉着琥珀讲她的“宏图霸业”,听到后来琥珀困得东倒西歪,他趺坐在琥珀身后虚虚揽着才没让小鸟像块面团儿一样黏在冰冷地面上睡。 谢缘既已清楚两小只的逃跑计划,就需早一步替他们探查好路径,以免遇到意外。 琥珀抵住了糖糕诱惑的表现让谢缘大为宽心,他留下一道识神随时看护琥珀,本体则三步一回头飘出了地牢。 阿葵的起床气尤为剧烈,她早在听到其他笼子里的兽被抓出来的动静时就气得一把火烧了自个儿的地铺,负责运送的喽啰们忙不迭躲远。直到其余都安排停当,今日要拉去拍卖场的兽只剩下阿葵一只时,这些喽啰才心惊胆战地凑到陨铁笼前。 琥珀安静乖巧地听着阿葵用她那清亮的声线翻花儿一样将笼前的所有人臭骂一通——遣词造句比最早带他来的那群沙鸥更加变化多端,然后自主从陨铁笼里出来踏进另一个专为她打造的小号陨铁笼,期间还烧光了靠近她的两个喽啰的衣服,那两个喽啰尖叫着赤条条跑走了。 阿葵硬是把蹲笼子做出一派县太爷坐轿游街的气势,坐好后朝琥珀丢去一个稳操胜券的眼神。 琥珀读不懂,但琥珀坚定地点点头。 柳岸两年一度的珍奇拍卖会在暗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一如往常地在见不得人的江底盛大举行。 能够前来柳岸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么是厉老板做主亲自约的老顾客,要么是耳闻拍卖的物品后有所需主动上门的散客,其中不乏江湖里的名门大派和庙堂上的天潢贵胄。 这样一来,交易时隐藏买家身份就需得十分注意。 碧波荡漾的宽阔江面上,一叶渔船像不起眼的苇草般飘荡,到达江心时,船下卷起一道漩涡。 撑船的佝偻老翁向乘客摊开干枯粗糙的掌心。 谢缘把他方才用柳叶点化的碎银递出去,换得一枚桂子大小的藻球。 老翁示意谢缘吞下。 谢缘没多犹豫就照做了。这老翁是个用稻草做成的傀儡,一言一行都是为它灌输灵力的人设计好的,他按这傀儡的指示行事,应当能顺利进入拍卖场。 昨一整夜,谢缘已用识神扫荡过柳岸各个角落,将整座黑市的样貌描摹于心:柳岸整体建筑像是一座倒置的拱桥,掏空了河床截面横贯两岸,只有左岸开了出入口,破解歪脖柳树旁的障眼法后进入地底,螺旋楼梯往下一共有八层,分布大大小小的房间,最下层的地牢铺展在江底。而柳岸面积最大的空间则是位于江心的圆形露天围场——或者说,是露江。 谢缘服下那颗藻球之后,小渔船猛地一沉,船头竖直钻进了江心的漩涡之中。他早有防备,运转灵力稳住身形,缓冲了大部分坠落力道后踩到实处,好整以暇抬头往上看。 来时的漩涡已然闭合,重新变作平稳流淌的江水在头顶形成水幕,而渔船则变成了真正的苇草,随着化回稻草人的老翁一同浮上江面,准备迎接下一位客人。 低头,则眼前一晃,不知何时头上多了顶幕篱,帽檐垂坠下来的薄绢长度刚好覆盖到谢缘脚面,遮挡住了他整个面容与身形。 再平眼去瞧周遭,此时谢缘站在一座竹筒状的空心儿楼阁顶层,四周三三两两聚着与他同样戴着长至脚面的幕篱的人,打眼望去像是一道道白色幽魂——看来柳岸就是以此种方式来隐藏买家身份的。 这座筒状楼阁的形制,类似中州闽西地区的土楼,中央圆口却窄上许多,搭建材料也以木料为主,顶层面南悬着一块硕大的鎏金匾,上书——浮筠楼。(注1) 谢缘又望一眼头顶碧玉似的“天幕”,再垂眸看脚下像是从江底长出来的“竹筒”,心道这名字取得算是有些旨趣。 珍奇拍卖会就在此处举行,楼中央空地搭着一座高台。此时拍卖还未开始,高台上空无一人。 谢缘昨晚听那个红发小姑娘讲给琥珀的计划,是要等琥珀被带到台子上展示、只有驯兽师牵着琥珀链子的那一刻,她挣开陨铁笼飞上来,抓起琥珀从露天围场冲出去,从而逃离柳岸。 如果谢缘不曾站在这浮筠楼顶端,他也会觉得阿葵的计划有极大成功的可能。 这里是整个柳岸最开阔的地方,开阔意味着防守的松懈,如果真的发生缠斗也好施展拳脚,不像左岸那边,想要到达入口只能硬闯狭窄的石砌楼梯,一层层打倒守卫,耗时耗力,这期间足以让比阿葵修为更高的胡琴与厉影赶到,那就彻底逃不出去了。 而实际情况远比阿葵想象的复杂,谢缘甫一落地,就感知到了这里层层叠叠的符咒禁制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像是密不透风的屏障,如若不是事先吞服的那颗藻球此刻在丹田附近运转,扩散出一层特殊的灵力膜护体,恐怕站立在此处的人很快就会被挤成一团肉泥,遑论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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