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汐儿看着小口小口嚼粗饼的琥珀,乖巧地垂着眼睫,半遮的眼珠黑而透亮,软乎乎的发丝垂在两颊,让她的心情也柔软起来,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发顶。 琥珀抬着眼睛往上看她的手掌,不知在思量什么,忽而模糊不清道:“……主人” 徐汐儿没听清,这是她头一回听见少年发出除了模仿以外的声音。 “主人。我的。” “我。救他。” 第3章 自鲛人告诉他琥珀被她们送到中州海岸开始,谢缘就料到此行定不会简单。 他向来不愿主动与鲛人打交道。 这些生物有着和人族一样聪明乃至狡猾的头脑和强大的语言能力,且不论雌雄都异常美艳,但性情却远比人族飘忽不定。可能白日里还看到一只鲛人浮在海面同路过的海鸟温柔嬉戏,晚间就能遇到同一只鲛人正在参与对大型海鱼的凶残围剿。可笑的是不论海鸟还是海鱼,这两者都在鲛人的食谱上。 谢缘很庆幸琥珀从飞壶掉下来时被这个相较而言性情稍微稳定的鲛人捡到了。 “仙君可知如今中州近海的掌事神明是谁?” 银发鲛人于碧波中箭速前进,身后翻涌的浪花中时不时闪过长尾的鳞光。她速度极快,动作也极优雅,为了提速偶尔全身跃出海面,在半空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后再次落入水里。 “不知。”谢缘简短道。他御风而行,稳稳跟在鲛人身后。 这世间神明主要分为两大类——先天神与后天神。谢缘属于前者。 先天神诞生于洪荒,灵力取自天地,几乎用之不竭;后天神起自微末,或是凡间生前受万民敬仰的王侯将相、死后依然香火旺盛而成神,亦或是人族族修炼到大乘后能够满足一方民众祈愿,成为这一地域的神。总的来讲,依靠信徒供奉才能增强灵力的后天神远不如生而强大的先天神。 但凡事不能以一概之,随着天地间奔走腾跃的生灵愈来愈多,有限的天地灵气被瓜分,加之先天神之间攻伐不休,千万年来要么陨落要么失踪。谢缘向来厌恶争端,能拱手让人的土地、权柄全都给出去,用自身灵力在归墟边上捏了座小岛避世,等他精心打理完小岛后才发觉,本就凤毛麟角的先天神几乎十不存一了。 至于不断更迭的后天神,在拥有亘古生命的谢缘眼里譬如朝露,就更加不在意了。 银发鲛人见他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只好自顾自讲下去:“仙君久不出世,有所不知也正常。如今中州近海的整个海域都被一个叫做岩甲的鲨鱼精控制,整日里兴风作浪迫害岸边百姓,逼得他们不得不频频祭祀,实在令人不齿。此外,那岩甲还将近海居住的我族全部驱逐,一点也不顾惜同为海的情面,偌大一片海域竟成了他自家后院。” 谢缘听到后面,便清楚了对方在打什么算盘。鲛人果然精明,因谢缘总以人类面貌出现,自然被认为偏向人族,是以她先搬出来海边的人族处境艰难,又以“后院”这个人族才惯用的词汇作比,为的就是更能引起谢缘同情,好借他之手报复那抢他们海域的岩甲。 况且族向来“非我族类,杀之啖之”,哪有什么“同为海的情面”。 这也正是鲛人为何“好心”将琥珀不远万里送到中州的缘由:卖他一个人情,而后顺理成章把他引到那里除去仇敌,一箭双雕。 至于琥珀的安危,她是半点不在乎的。 想通其中关窍,谢缘面上也不见被人拿捏软肋的恼意,只是语调平平道:“已至日中,可否请阁下再快些?” 听完这句,银发鲛人在水里潜游了好一段才重新浮出水面:“仙君寻宠心切。……在下已经拼尽全力了。” 谢缘微不可查地叹息。 他当初给琥珀铸脚环的时候在上面刻了传送符,只要琥珀产生恐惧的念头,传送符就会自动生效,迅速把他传送到琥珀身旁。如今不见半点动静,谢缘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琥珀至今没遇到危险,忧的是他必须踏踏实实赶千万里的路程才能接到他。 小没良心的,谢缘心里笑骂,离家这么久也不念想我。 * 日出驱散了海雾,浅滩村比往日更早热闹起来,各家各户搬着自家能拿得出手的祭品陆陆续续到达沙滩,往昨日搭建的祭台上摆放,然后毕恭毕敬退到两旁早先安排的位置上站好,绕着祭台围成半弧形。 琥珀的笼门开了,两个巫祝模样的人一左一右扣住他肩膀,将他拉出来,又拿麻绳缚住他手腕。 琥珀只在捆好绳子后觉得手腕痒疼才轻微挣扎了两下,其余的全程都乖乖站着任其摆弄,两人推着他往前走,他也顺从地抬脚跟上。 以老村长为首的所有巫祝都穿着黑色斗篷遮住头脸,即使在天光愈来愈盛的海岸边也完全无法看见面容。琥珀好奇地仰脸,往押着他的人的斗篷帽檐里望,被不由分说转了个面,再扭头去瞧,就被呵斥了一声。 琥珀缩回脑袋。 老村长捏着香朝三面拜过,嘴里振振有词念着祈福话语,末了把香插进长条桌上的香炉,过来牵琥珀手上的绳子。 他引着琥珀一级一级往祭台最上层走,身后其他黑斗篷的人列队跟上,每经过一层就留下来几个人,在祭品旁边站定,直到登上最高最小的顶层,便只剩下村长和琥珀两人了。 琥珀耳朵敏锐,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听到底下有人不顾祭祀庄严的场合小声嘀咕:“怎么回事儿,今儿的祭典为何怪模怪样的……” 老村长斗篷下伸出一臂,指了指祭台中央搁置的一口大木箱。 琥珀不明所以,只好按着他自个儿的理解,弯腰,脑门儿在箱子顶上磕了一下,又抬头看他。 箱子顶盖竟然是个活板,被琥珀这么一磕来回晃了晃。 老村长顿了半晌,随后干脆伸手抄住琥珀两腋把他举起来。 高低置换的刹那,一线穿透云层的日光照亮了黑色帽檐下一对明黄色虹膜,“老村长”完全改换了声线,语调不容置喙:“来救你的,不许闹。”说完把琥珀往箱子顶上一放,琥珀瞬间掉进一片黑暗里。 一声短促嘹亮的鸣叫。 三层祭台上每一层都齐齐响应,黑色斗篷爆开,一对对黑灰相间的巨大羽翼从“巫祝”们的后背唰然伸展,引起台下一片哗然。 “是沙鸥!沙鸥——!!!它们又来了!” “土匪!强盗!” “居然伪装成韩老和乡亲们!” “那真正的韩老他们呢?!不会出事儿了吧!” “什么……杀了它们!杀了这群贼!!!” 不知是谁喊出了这个当下最严峻的问题,一石激起千层浪,惊怒之下的村民们纷纷涌向祭台,然而最初搭建祭台时谁也没料到这简陋的木板台阶要容纳这么多人同时登上去,一时承受不住重量轰然断裂,一串儿人跟着断掉的木板坠落,场面愈发混乱。 而早有预谋的沙鸥精们早已席卷完所有祭品,嘎嘎怪笑着飞上了高空,连带着用渔网兜住的大木箱一起。 琥珀闷在一片昏暗里,只觉得四周忽然吵吵嚷嚷,又是一阵剧烈颠簸。 铆钉打的木箱四面缝隙很大,不仅漏风还透光,琥珀等到气流和光线都稳定下来后,悄悄用脑门顶开了箱盖活板,露出一双眼睛。 白茫茫的云絮飘过眼前,风从耳侧呼啸而过。天幕就在头顶,无边无际地舒展,地面则离得很遥远,如同虚幻。 这风景琥珀不陌生,甚至感到久违的惬意,好像他天生就该属于天空一样。琥珀努力回想,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他也拥有翅膀的证据,可惜失败了。 两只沙鸥一左一右提着绑木箱的渔网,有双手代劳,嘴就闲出来可供叭叭—— “跟着老大就是好啊,往常想要抢到这么富有的物资得冒着被打断腿的风险。” “应该是‘丰厚的物资’,你这蠢鸟。” “就你有文化!装人还装上瘾了?” “你有种,你不装人,你怎么不现在完全变回鸟用你那臭嘴叼着绳子,省得在老子耳边逼逼赖赖。” 琥珀扒在箱子边上听两只鸟互相用乡野粗语问候对方全窝儿,心中很忧虑,如果他原身也是一只沙鸥,那他宁愿一直失忆的好。 一片从上方掠过的黑影打断了两鸟层出不穷的垃圾话,琥珀抬头,视线对上了一双明黄色眼睛——是“老村长”。 不,现在应该说是这群沙鸥的首领了。 “东西都清点过了,你俩带着这雏鸟还有后面搬银器的都跟着我,照现在这个速度飞,还能赶在‘柳岸’拍卖会开始前把东西都出手。”首领交代道。 两只沙鸥缄默地点头,全然没有了刚刚对骂时的飒爽英姿。 琥珀还记着祭台上“村长”对他说的话,看到他靠近,急切地指指自己,发出一个音节:“救。” “是在救你。”首领冷漠道。 琥珀又摇头:“找。主人。” 首领这次笑起来:“等到了地方,他们自会给你找主人。” ——“柳岸”拍卖会最大的卖点就是他们收集了数量不菲、品级不一的类,吸引了来自中州各处的阔佬,买回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琥珀看着他上扬的嘴角,就安心下来,默默缩回箱子。他第一次见到做出嘴角上扬这个动作的人是徐汐儿,那之后他得到了一块味道不错的饼和很多个舒服的摸摸头,所以他就认为只要有人露出了这种表情,那就是要对他好的意思,却根本分辨不出笑里面的温度。 ——首领的笑是没有一点温度的。 第4章 橘黄的日轮从东边滚到西边,最后没入西山彻底不见。 琥珀坐在箱子里,穿梭在月朗星稀的夜空,心里期待着与他模样未知的主人见面。 自己不记得了,主人定当能认出他来吧?主人会亲自来接他,摸一摸他的脑袋夸赞他勇敢吗?还是说,自己其实是被抛弃的宠物,主人根本不想再见到他了? 明明是没定论的猜测,琥珀却不由自主生出些许忧伤。 夜晚风凉,琥珀慢慢缩回箱子里,抱着膝盖团成小球。 随着曲腿的动作,脚腕上传来金属触碰皮肤的凉意,琥珀此时心中正惶然,于是急急忙忙撩起衣摆查看,发现是之前被他忽略过去的脚环。 脚环的设计和做工都十足精良,纯银打造,光亮的表面刻着繁复纹路,宽度大约只有琥珀小指宽,整体重量很轻盈。圆环的大小也很妥帖,既没有太过松垮使得琥珀走起路来撞击踝骨,又没有太紧让琥珀感到束缚——这也是琥珀起初对它不甚在乎的原因。 琥珀不懂得欣赏这些,他伸出双手握住两端,试图把脚环摘下来。但经过几番尝试——不论是顺着脚腕往下褪,还是找到环扣掰开——都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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