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已开宗立派,门下首徒叶沅却对此有异。叶沅说,虚实不相容,若魔为虚,灵为实,二者如何同源?叶家彼时受难,圣女大多活不过五年,她一介静水境的宗师投身还只是邪门歪道的临渊宗,只为给族中女眷寻活路。她苦心钻研心魄道,已有石饕餮那般惊奇的成就,却发现此道对她所求毫无裨益。”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她那终年带着猴子不着家的师父传来了消息。刀客带着猴子重返夷湘,寻猴子故旧的线索。或许是因故地重游,猴子在夜里做了山洪暴发的噩梦,醒来告知了刀客,刀客连忙驱赶村民远离低地,山洪暴发之时无一人伤亡。当地人便将此猴视作祥瑞。” “猴子此生从未如那般受人尊敬和爱戴,竟是不愿离开了。他不知这灾难是自己引来的,只当自己仍旧做着预知梦,每晚梦到了什么,第二天一早便要亲自去告诉镇上的人,很得意,很兴奋,甚至不曾注意到镇上满街的白幡,素盖,他只是踩过那些纸钱,如报丧鸟那般将咒言带去千家万巷子。” “鼎和柴是镇上的人备的,猴子是被刀客绑进鼎中的。” 姚垣慕问:“为何刀客不强行将猴子带走?” 杨心问“嚯”了一声,笑了笑,眼里却一片冰冷:“因为刀客以为,仙魔之别在于人心,若人人都觉得是仙,便该是仙,若人人觉得是魔,便会成魔。猴子被夷湘的人顶礼膜拜,他想看看,猴子是否会因此而变成仙。” “他错了。结果是白白葬送了夷湘上千的人命,他将猴子绑上了鼎,点燃了火,却说这一切罪责在他,而非猴子的过错。” “他砍下猴子的头之前说,你要活下来。” “整个镇上六月飞霜,冰封三尺,深渊降临。猴子的脑袋滚落在地,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待再醒来时,现实如他梦中那般冷,刀客的灵力、□□、魂魄,全都被深渊带走,而无首猴的□□也至此‘不死’。” 朝阳已升了起来,将二人的影子拉长,打在灰扑扑的泥墙上。姚垣慕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究竟哪个是杨心问,是面前站着的这个,还是那细长而一片漆黑的影子。 “叶沅知晓了此事,并无多少对师父仙逝的伤怀。她茅塞顿开,忽而想到,深渊吞并的不只是刀客的心魄,还有灵力和□□,□□是和深渊交易的代价之一,是可以流通的金银,她无法奉上谁的心魄,但她或许可以奉上谁人的骨肉,来换取圣女的寿命。” “这便是深渊的第二道,骨血道。” 姚垣慕捂住了耳朵,猛地蹲下,朝着地面喊道:“我不想听了!” “第三道元神道,你应当已然知晓了。”杨心问恍若未闻,“季家季枝与夏听荷赴京中平妖乱,自那无心之妖身上顿悟了元神道,后在京城定居,以蕊合楼为掩护,世代钻研元神道。” 杨心问家砌墙的泥里便有一坨画先生,闻听此言竟轻哼起来,很是得意,全然没有半点悔过之意。 “大哥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讲这些?”姚垣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 “因为无论你听或不听,这些都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移开眼便消失。”杨心问语气稍微沉了沉,“仙门血债累累,可并非是修士生来就这般残忍,而是没什么人会专门避开脚下的蚂蚁。” “我要让平民和修士如平等的人那般站在一处。” 姚垣慕不解道:“可是如何才能……” 杨心问叹了口气,也蹲下来,偏头托着一边腮,叹气道:“还不明白?” 姚垣慕摇头。 那细长的影子成了一座尖塔,刺进了门上迎喜童子的脸颊。杨心问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姚垣慕的胸腔:“万物生灵,独人生魔。” “所谓深渊,本是虚无,万物生灵,它便是蓄灵之所在,人吞灵生魔,它便成了万魔之地,灵魔本为一体,却又相吞相噬。李正德本是残缺的心魄与健全的骨血所成,自然表象为灵,我的心魄骨血具已成魔,如今自然也是魔的姿态,若我徒然身死,魔气只是重归大地,可若是以至纯的灵力杀我,倒冲我体内的深渊——” 杨心问的手指在姚垣慕面前打着圈,仿佛在为他绘制一幅充满希冀的图景:“邪魔化灵,人上万年蓄积的魔气成灵,作为容器的我同时破碎,那磅礴的灵气会四溢在这片大地的每个角落。” “不需从自然中淬取那一点点灵力引气入体,所有人的灵脉都会浸泡在这充盈的灵气之中。” 杨心问慢慢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着这初生的朝阳。 “世上再无庸常,人人都能成为修士,飞天遁地,长生不老,世家和王朝的体制悉数崩溃,独属于仙人的秩序建立在片大地之上。” “此处便是天上白玉京。” 他开怀地笑着,那痴态落在姚垣慕的眼里,竟叫人想起无首猴。 那日杨心问朗笑着走进了屋子,之后的半月里,杨心问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白日捉鱼打鸟,夜里游山赏月,见了愁眉苦脸的姚垣慕也没脸没皮地笑,闲来就与村里爱粘着他的几个孩子说他的情史,将那份聚少离多还要落到惨淡收场的情缘说得感人至深,催人涕下,叫无知小儿以为这情字当真是什么好东西。 两个月的时光如村头桥下那流水向前奔去。 杨心问看向了被日中的太阳晒得发烫的界碑。界碑刻的字奇丑无比,里头又用红浆刷了一遍,夜里看来鬼气森森,青天白日地看,却觉得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像撒了一地的麦穗,分明是可爱至极。 他不由地真的笑了一声,随即又看见了姚垣慕落在界碑上的影子,又短又矮,更好笑了。 “我那日与你说这么多,一是我心里得意,想找人唠唠。”杨心问踢起一颗石子,正中姚垣慕的影子,“二是想免了今日的麻烦,叫你理解我,别来挡我的道。” 姚垣慕沉默地提着锄头站在那里。 远山起了风。 阿芒晾在竹竿上的被褥缓缓飘动,她惊奇地发现那“风”生得奇怪,竟是一条条一缕缕可以看见的金丝!细细的长虫般在空中游弋,自她的后院,自远山,乃至旋转起来的高天之上的白云——万千灵丝如遇大能陨落般躁动起来,朝着姚垣慕的周身聚集。 桥下的流水激荡,杨心问一头长发也被那罡风吹得凌乱,手中的油菜花也被这风残忍地蹂躏,他自发间看向姚垣慕,那老实的庄稼汉身上青筋外突,浑身的经脉都微微鼓起,眼似被绳勒得外凸,那是连天生灵脉都一时难以承受的磅礴灵力。 锄头翻动,虽然很勉强,但杨心问看出那是临渊剑法的《失相》第四式——狂人言。 “临渊剑法原是刀法,用来练剑还勉强,拿来挥锄头实在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杨心问叹了口气,“当然最天马行空的,是你竟然觉得自己能挡我。” 姚垣慕已经踏步上前,锄头一抡,锐如刀刃的灵力破开长空,直逼杨心问的面门。杨心问不躲不闪,随即便见他身后的土路骤然划出一道深沟,只有他站着的地方毫发无损。 他朝着姚垣慕走去,步伐不急不缓:“与我对战,你可知第一要义是什么?” “不、不能怕!”姚垣慕两手一扯,那锄头的棍和头便分开,他矮身一抡那铁头,杨心问偏头避开,同时道:“不对。” 棍子在空中挥下,如鞭子重抽地面的声响,重重砸向杨心问的头顶。杨心问反手抓住那木棍,稍微一捏,木棍便碎成了屑,他隔着那碎屑看向姚垣慕。 姚垣慕仍在滞空,手中的棍子没了,他竟忽然傻了一样抓住了杨心问的肩膀,咬牙道:“要动脑子!” 就在这时,破风声再起。 方才打空的铁头回旋,其上疾行符的金光大作,以目不可视的速度重击杨心问的后脑勺! 杨心问一愣,不可思议的视线在姚垣慕身上落下,手里一松,油菜花散落一地,他随即软倒下去,倒地不起。 躲在树后的小孩纷纷跑了出来,围在他周边,叽叽喳喳地说:“他怎么了?” 姚垣慕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当真一击得手了,茫然道:“他……他晕过去了……” “你做什么打他?” “我……”姚垣慕说,“我不想大哥去送死……” “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啊? 这一切都太顺利,姚垣慕一时还没回神。 “就是……他明天还能和你们一起玩的意思。” “这样啊。”阿芒挠挠头,“可是垣慕哥哥好笨,总是找不到我们,哥哥你不跟我们一起玩吗?” 杨心问伸手把倒地不起的姚垣慕翻过来,好歹让他面朝上睡着。 “要装作找不到你们太痛苦了,别折磨我,去折磨地上这个。”杨心问捻起姚垣慕的汗巾,盖在对方的眼上。 随后伸了个懒腰,一边整理着手里那捧花的枝叶,一边往桥头走去。 刚过桥头,他脚下又顿了顿,转头说:“还有,等他醒来告诉他,与我对战的第一要义,是别盯着我的眼睛看,不然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说完便晃晃悠悠地走远了,那身影在午后的晴阳下,如飘远的泡沫。
第231章 安魂 三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抚平人间被妖邪肆虐的伤口。 浮图岭的小山葱郁如旧, 可镇子上却空空荡荡,屋舍无人修缮,瓦罐倾倒, 碎片落了满地,曾经热闹的小镇如今一片死寂,只有穿街而过的风在喧闹, 连带着卷走的残骸在肆无忌惮地招摇过市。 猖王和群魔肆虐分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偶有些人声, 也是压得极低的。流民似老鼠般藏匿在暗处, 只敢用目光去触碰这宽阔的街道, 朗朗晴空都能将他们晒化了。 杨心问站在道路的中间,四周见不到任何人,只有朝着他投来的不怀好意而又带着几分惧怕的视线, 黏腻地粘在他身上。 遗憾的是, 他穿得也像个乞丐,腰间叮当挂着个疑似剑的破铜烂铁,手里是已经开始发蔫的花,并没有什么值得犯险去抢的。 他走在被晒得发烫的路上, 拐过熟悉的街角,再朝右走, 那家米铺便如期而至。米铺前的那口大缸也还在, 边缘已经被磕碎了, 里头自然已没有常采薇的尸身, 连半点血迹也不剩了, 只蓄着薄薄一层水, 水底是发绿又发黑的藻。 杨心问将手里的油菜花抽出了一支, 投进了那缸中, 转身离开。 从米铺旁边的小路一路往前, 走到尽头,在尽头处右转,一直往深处走,一间没了顶的破棚颤颤巍巍地立在那里。 杨心问扶正了那木杆,将它插牢了,才拍拍手,抽出三株花来放下,而后双膝跪地,朝着棚子磕了三个响头。 他没有喊爹娘和哥哥,只是沉默地附身跪了一会儿,而后才站起身,绕到了棚子的后面,朝着左数第三个小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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