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如小儿辩日,辩得日中都开始西偏了,一会儿午休的人回来了,听到动静便也加进来吵,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杨心问侧躺在草地里,撑着一边的额角听他们吵,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裤,又弯腰自地上刨了几束油菜花,悄无声息地从小山坡后面绕走了。 新打的界碑斜插在闻家大门口的槐树下。槐树叶葱郁,将晌午的日光剁得稀碎,纷纷扬扬地洒在树下的姚垣慕身上。 姚垣慕把头发剪短了些,绑了个小团在脑后,这三年他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许多,显得像座山一般高大,身上的短褐已略显局促,锄头靠在一旁,显然是专程在这里等着他的。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杨心问知道他是来拦着自己别去的,姚垣慕也知道自己是拦不住的。 可他还是站在了这里。 “大哥。”姚垣慕举起了锄头,像个腼腆的庄稼汉,连剑都没有,就这么挡了他面前,“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第230章 首尾 对于天生灵脉的人来说, 破境有如呼吸般自然。哪怕在姚家被像一头年猪样的养着,如今在这田间又成了个地道的庄稼汉,姚垣慕依旧能在某个插苗的清晨感到万灵丝朝着他聚拢, 经脉中最后一点滞涩被冲破,顺利进入静水境。 那日突破之后,他擦了擦额角被热出来的汗, 继续低头插秧, 干到了日头正中的时候回屋子里休息。 第二天出门时遇到彻夜未归的杨心问, 杨心问多看了他一眼说:“突破了?” 他忘了这茬儿, 愣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是。 “师兄好像也快了。”杨心问嘴里叼着不知哪顺来的高粱梢子,“下次见估计就已经突破了。” 于是姚垣慕便知道了杨心问昨天去哪儿了。 姚垣慕的肩上搭着汗巾,那时天才蒙蒙亮, 空气里有夜露的潮意, 他粗短的手指局促地抓了抓汗巾,有些急切道:“师兄他怎么样了?” “挺好的。”杨心问说,“正合计着样怎么杀我呢。” 邻居家养的粉眼儿这会儿刚醒,发出了像竹哨一样的声音, 高高低低地起落,倒是比院里的鸡还要早。 姚垣慕的脑子里还有别的事儿堵着, 过了许久才说:“这怎么可能……” “这话说的, 能有什么不可能?我作恶多端, 杀过的修士往北面运, 血都能糊住那干得翻鳞的旱地了。”杨心问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师兄这人就喜欢那种洁白无瑕又乖巧可爱的, 太有主意的他本来就不喜欢, 有主意还坏的, 他更看不上了。” 杨心问嘟嘟囔囔得像个跑了婆娘的赌鬼, 仿佛陈安道只是不睬他,而不是要杀他。 “师兄怎可能要杀你……”姚垣慕一边说着不可能,却又在心中的某处隐隐觉得这似乎是必然。 发现叶珉的手段之后,陈安道对叶珉便不曾有半分留手,当年李正德身死,陈安道亦没有丝毫犹疑地割下了他的头颅另作他用。 他跟在陈安道身边许久,时不时便会为师兄的心狠手辣而胆寒,但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他和大哥会站在陈安道的对面。 “他怎么会……” 姚垣慕心想,他会。 可是—— “可是师兄待你是不一样的!”仿佛找到了底气般,姚垣慕大声道,“师兄那么喜欢你,绝不会害你的!” “哎呀,你这孩子,嘴真甜。”杨心问捧着脸蛋,扭动着上身,不好意思道,“哪里就有这么夸张,还是我喜欢他多一点啦。” 姚垣慕气道:“大哥,我在跟你正经说话! “我也在正经说话啊。”杨心问笑着捏了把姚垣慕气红的脸,“就是因为我喜欢他多一点,所以无论他怎么想,我都希望能死在他手上。” 那张红红的脸和地平线上的旭日重合在了一处,院墙里探出的桂花树叶尖打着露水,滴下一滴,溅在太阳上,惊醒了笼里的红头公鸡。那公鸡扑棱着翅膀,高昂起脑袋来,宣告驱逐这黑夜的胜利。 姚垣慕不接受这样的道理,他茫然地摇着头,不解道:“为什么非得如此?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屋舍里开始传来响动,这个季节内屋不闭,只挂着素帐,大多数人也不穿鞋,从榻上醒来便掀了帐,光着双脚哼哧哼哧地出门挑水。 村民一边同来往的邻居问好,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儿,若是昨日刚因为院子的洞该谁来补而超过,便别过脸去,非得过两日才肯和好如初。 鸡犬相闻,人声似蒸腾的朝露渐渐升起。 “这样很好。”杨心问收下了过路的老翁递过来的馒头,掰成了两半,递给了姚垣慕一半,“可不能只有这里很好。” “如今世间已没有魔物,失去了这一共同的敌人,平民与修士的冲突只会愈发剧烈。我今日能以杀止杀阻止闻家,那上官家,姚家,季家……甚至是多年之后的陈家,还有千千万万的散修,我一人如何能拦得住?” 见姚垣慕不肯接那馒头,杨心问只好落寞地收回了手。 “那又如何?”姚垣慕不解,“这本就不是人力所能回旋之事,难道大哥你死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吗!” 杨心问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响指:“不错,还真是这样。” 姚垣慕以为杨心问在耍他,不免气急:“你——” “让我来给你讲一个二手的故事。”杨心问猛地将那一半馒头塞进了姚垣慕嘴里,“某天,有一个刀客走在集市上,他忽然开始想一个问题。” 他趁着姚垣慕说不出话,单手背在身后,神神叨叨道:“世上的修士淬炼灵力,吸取灵力,最后得道升仙,带走了人间庞大的灵力。这么算来,世间的灵力是只减不增的,可为何几千年下来,这世间的灵力缺半点没少。” “唔唔……”姚垣慕挣扎了两下,被杨心问掐着腮帮子,老实了。 “相对的,人向深渊祈愿,随后逐渐化魔,待愿望既成,心魄全然堕魔,归于深渊。如此算来,魔气竟是只增不减的。” 一个大爷路过,见二人模样,立马替姚垣慕打抱不平:“小神仙,你怎么又欺负垣慕!” 杨心问松了手,抱臂胸前,朝姚垣慕扬了扬脸:“我欺负你了吗?” 姚垣慕立马摇了摇头。 大爷看着姚垣慕那窝囊样子,再恨铁不成钢也没用,深吸一口气,走了。 姚垣慕正在揉自己被蹂躏了的脸颊,一边含糊不清道:“你以前跟我讲过这个,是提刀客对吧,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笨,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杨心问说,“师父是深渊所成,对吧。” 姚垣慕疑心有诈,谨慎道:“一半的深渊。 “唉,一半的深渊那也是正经的深渊。我问你,既然是深渊所成,可为何师父却是仙门的第一宗师?” 姚垣慕懵懂:“因、因为他最厉害? 杨心问叹为观止:“……你可真是李正德的嫡传弟子。” “那还能因为什么?” “重点不在‘第一‘,而在于‘仙门‘。”杨心问说,“你有没有想过,师父分明是深渊所成,可为何全无一丝魔气,却是一身纯粹的灵力吗?” 姚垣慕自然是从未想过。人往高处走成仙,往低处走堕魔,李正德是万人敬仰的第一仙师,那便自然是仙,如何会有魔气,如何能有魔气? 哪怕他分明就是魔物所化。 搭在他肩上的汗巾有些潮湿,却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被水气堵塞的毛孔里蕴积出的污水,有点湿冷,还有些许霉味。 “继续刚才的故事。”杨心问见姚垣慕的腮帮子不动了,便接着说,“那刀客冥思苦想,有了个格外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想法——灵力与魔气,或许本就是同源自深渊的。” “可是该如何佐证,同源的灵力与魔气又是以什么为契机分道扬镳的,他却毫无头绪。”杨心问踢了踢墙角的陶罐,里头哐当晃水,转了一圈,没倒,“直到他在陇州那热闹的集市上遇见了被采生割耳,浑身贴满了猴毛又一身魔气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这么叫怪反胃的,还是叫猴子吧。刀客救下了那猴子,带在了身边,教他人言,传他功法。问及来处,猴子不知自己是哪里的人,只隐约记得家住河边,他娘背着他在河边洗衣,拐子从竹筐里抢走了他,一路沿着河道跑,他娘反应过来,迈开蒲扇般的大脚,举着洗衣的棒槌在后面发疯地追,竟是半点不慢的,直到那拐子跳上了备好的小船。船飘远了,他娘想也没想追进了河里,他最后瞧见的是河水没过了他娘的头发,哭喊着他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牙船里又小又逼仄,他和其他孩子挤在一起,闷热潮湿的船舱里他几乎呼吸不过来,见不到一点光,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他睡过去,在梦里和他爹娘仍旧在一处,醒来,他饥肠辘辘,身上的伤口也在溃烂。” “或许是他,又或许是船舱里许许多多的孩子这般想着——如果梦里的才是真的就好了。” “诸天神佛无人应,只有深渊降临在那片湍急的河水中。他甚至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自己愤恨地做了一个人牙子被狼咬死的梦。狼真的来了,咬死了那几个拐子,还咬死了其他人,整条船上除了他没有活口,森然的狼眼望着他,却独独没有咬他,他坐在尸山血海之中,与屁股底下的半个脑袋对望,那半个脑袋梳着细细的麻花辫,昨天偷偷给他塞了半个馒头。” 姚垣慕猛地捂住嘴,像是要把杨心问刚分他的半个馒头给吐出来。杨心问嗤笑一声,颇显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姚垣慕的后背, “船随波逐流,很快靠了岸。他逃走了,也没有逃多久,便被当做乞儿再度拐走了。当时的刀客听了那猴子颠三倒四的叙述,便知猴子曾向深渊祈愿,害死了那一船的孩子。可他曾将这些如实告知,一是于心不忍,二是怕猴子得知此事,心生恐惧,会愈发频繁地做些噩梦,便只说这是预知梦,是上苍庇佑猴子的福泽。”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怕又不可控的怪异,可刀客还是将猴子留在了身边。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大多数见过深渊的人都或死或疯,如猴子这般祈愿后还能与常人无异的人世间罕有,他决定以猴子作为他了解深渊的第一步。” “只有表面的观察和记录是不够的,刀客向猴子传了功法,竟发现猴子也能用这些仙门的功法,只是体内流转的并非魔气而是灵力,且不在丹田生气,而是自心脉生魔气。不仅如此,猴子对幻象术的天赋也登峰造极,仿佛那幻象不是虚境,而是那猴子原本就身处的环境。” “刀客猜想,虚者,魔也,魔自心生,乃成深渊第一道——心魄道。当时刀客想,或许魔和仙的区别,只是人心所向,若人觉得这是魔,便会成魔,若觉得是仙,便会成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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