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的?花了多少钱?”
“八百多两银子。”发现父亲神色不怡,李鼎赶紧又说:“给内行看过,足值一千二百两,算是捡了个便宜。”
李煦不语,过了一会才说:“如今不比从前了!那还这么能敞开来花?”
“是!”李鼎答应着,声音之中,显得有些委屈。
李煦有点懊悔,儿子远道归来,不该刚见面就搞得不痛快,所以放缓了脸色与声音问道:“皇上带你哨鹿去了?”
“是皇上亲口交代的,让儿子跟着‘三阿哥’的队伍走。八月初六出口,月底才回来。”
“皇上精神怎么样?”
“精神还好;身子可是大不如前了。”
“喔!”李煦异常关切地:“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是听梁九功说的。往年行围,皇上一早出行帐,总得到未时才回驾,今年出得迟,回得早了。”
提到梁九功,李煦有许多话要问;因为他这几年,对这个在皇帝面前最能说得上话的首领太监,很下了些功夫;有所图谋,都是走这条路子,“你把我的话都说到了?”他问。
“到热河的第二天,就把爹交代的话,都告诉他了。”
“他怎么说?”
“他说,这件事急不得,要等机会。”
“总还有别的话吧?”李煦催问着:“你细说给我听。”
李鼎略有些迟疑。梁九功的话很多,但说出来怕伤老父的心,所以吞吐其词;此刻无奈,也只好拣几句要紧的话说。
“梁九功说,皇上言谈之间,嫌爹摺子上得多了。说是‘十四年的盐差,李某人一个人管了九年,也应该知足了;如何贪得无餍?’意思是,四月里那个摺子上坏了!”
听得这话,李煦像当胸挨了一拳,好半晌说不出话;而十多年来的往事,尽皆兜上心头。康熙四十三年,他跟他的妹夫江宁织造曹寅,奉旨轮视淮盐,十年为期——两淮巡盐御史,一年一任,由朱笔钦点。这是个有名的阔差使;皇帝因为几次南巡,曹寅、李煦办皇差,用钱有如泥沙,亏空甚多,所以有此恩命。
到得康熙五十一年夏天,曹寅在扬州得病;由伤风转为疟疾,日渐沉重。李煦特为从苏州赶去探视。曹寅向他说道:“我的病时来时去,医生用药,不能见效,必得主子的圣药救我。不过,我的儿子还小,如果打发他进京,求主子,身边又没有看护的人;请你替我代奏。”
所谓“圣药”,是来自西洋专治疟疾的“金鸡纳”。皇帝得奏,发出药来,限兵部差官照传递紧急军情的例规办理,星夜驰驿,从北京到扬州,限七天到达;又在原奏中,朱笔亲批“金鸡纳”的用法:“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往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下面连写:“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历来帝皇关切臣下生死,从无如此认真的!可惜药晚了一步,曹寅已经病殁,留下了一大笔亏空,和一个娇生惯养,年方弱冠的儿子曹颙。这对曹家自是沉重的打击;不过还不要紧,皇帝一定有逾格的恩命,因为曹寅之与皇帝,名为君臣,情同手足。皇帝在八岁即位之前,由于未曾出痘,随保母住在西华门外的福佑寺;保母在内务府上三旗包衣中挑选,正白旗中选中四名,其中一姓孙,一姓文,就是曹寅的生母,以及至今健在,年已九十有三的李煦之母。
在上十个保母中,皇帝独与孙嬷嬷最亲,所以随母当差的曹寅,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帝的总角之交。及至顺治十八年正月,世祖宾天,当时皇帝正好刚出过痘;所以太皇太后——孝庄文皇后接纳了他的教父天主教士汤若望的建议,挑选他继承大位。曹寅亦就随帝入宫,当了一名小跟班;满洲话叫做“哈哈珠子”。
皇帝身心两方面都早熟,十三岁就生了第一个皇子。也就是这个时候,下了“削藩”的决心;而第一步是要翦除跋扈不驯的顾命大臣鳌拜,于是密密定计,挑了一批哈哈珠子练摔角;本事练得最好的就是曹寅,在他十岁的时候,便能够追逐黄鼠狼,凭一双小手制服了它。
看看可以动手了,皇帝才将收拾鳌拜的法子,告诉了包括曹寅在内的几个最亲信的哈哈珠子。有一天鳌拜进宫,照例赐坐;曹寅故意端一张有条腿活动的凳子给他,一坐上去,自然倾跌在地。于是曹寅与他的同伴,一拥而上,缚住鳌拜;干清官外早有参预机密的一班大臣在接应,依律论罪、肃清君侧,曹寅小小年纪,便已立下了大功。
那时他的父亲曹玺,已经久任江宁织造;到了康熙二十九年,曹寅外放为苏州织造。
隔了两年曹玺病殁,曹寅由苏州调江宁,承袭父职;苏州织造补了李煦。郎舅至亲,做的又是同样的官,无论于公于私,都亲得跟一家人无异。皇帝亦常说:“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应该视同一体,彼此规劝扶持。一个不好,其余两个一起说他;一个有难处,其余两个一起帮他。”而三处织造,其实只由曹寅为头;皇帝能够充分信任的,亦只有一个曹寅,因为他能做一件他人不容易做到的事,而且做得很好。
原来“三藩”虽平,前明的遗老志士,不肯臣服于清的,比比皆是。江南的岩壑中,不知藏着多少内心炽热,表面冷漠的隐士;想访着流落民间的“朱三太子”,奉以起事。皇帝曾经特开“博学弘词”科,以渴求遗才为名,希望罗致这批岩壑之士,但不应征辟的仍旧很多。为了弭患于无形,皇帝赋予曹寅一个极秘密的任务,设法笼络江南的名士,潜移他们反抗清朝的念头。
于是曹寅大修由前明汉王高炽府第改成的织造衙门西花园,广延宾客,论文较艺;他为人不俗,而赋性肫挚,加以饮撰精美,家伶出色,所以南来北往的名士,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作过他的座上客。当然,他的官声亦很不坏,保护善类,为民请命的好事,由于能直达天听,总能做得很圆满,因此曹寅的声名,远出其他两处织造之上。
到了康熙四十三年以后,曹寅的恩眷益隆,不但与李煦十年轮视淮盐;他的长女并由皇帝“指婚”,匹配“镶红旗王子”平郡王讷尔苏为嫡福晋;第二年冬天成婚,隔了两年诞育世子,取名福彭。又奉旨在扬州开书局,刊刻“全唐诗”、“佩文韵府”,富贵风雅,难得相兼;曹寅却占全了。
谁知好景不常,不到六十岁下世,但看御批的四个“万嘱”,便知他宠信至死不衰,所以李煦上摺,奏请代管盐差一年,以盐余偿还曹寅亏欠,皇帝自然照准。及至康熙五十二年,十年差期已满,李煦以曹寅的亏欠未清为由,奏请再派盐差,皇帝没有许他,责成两淮盐运使李陈常代补曹寅亏空。不过康熙五十五、五十六两年的巡盐御史,仍旧派了李煦,直到康熙五十七年十月,方始差满交卸。算起来,十四年中他当了九回巡盐御史;谁都没有他这么好的机会,应该可以知足了;那知他还亏欠着公款。
这时有个织造衙门的司库,满洲话叫乌林达,向李煦献议,由理藩院员外本缺,派充浒墅关监督的莽鹄立,差期将满,很可以取而代之。
李煦心想浒墅关在苏州以北,东起上海、西迄太湖,凡松江,太仓、嘉兴、湖州这些江浙有名的膏腴之地,都在浒墅关以南,丝、茶以及其他土产如“南酒”之类,由运河北销,浒墅关是必经之地,这个差使每年也有好几万银子的好处,而且近在咫尺,照料也方便,很值得去求一求。
于是在四月十五那天,亲笔写一个奏摺,请皇帝赏他兼管浒墅关税差十年;“余银”除弥补亏欠的公款以外,每年报效若干。不想碰了个钉子;但李煦不死心,趁李鼎到热河送桂花之便,打点了一份厚礼,又写了一封极切实的信,重托梁九功从中斡旋。那知还是白费心机。
李煦这时才警觉到,境遇确是很艰窘了!意烦心乱,不想跟儿子多谈;便即说道:“你见老太太去吧!”
“是!”李鼎答应着退了出来。
已经走到廊上了,李煦突然想起一件事,将他喊住了说:“你媳妇的事,瞒着老太太的,只说她上南京去了。此刻身子不爽,暂且不能回来。老太太提起来,你说话可留点儿神。”
其实,这是多余的叮嘱,李煦早在家信中,便已这样说过;李鼎不但紧记在心,而且也编好了一套话,相信能够瞒得住祖母。
※※※
回到晚晴轩实在倦不可当了。在祖母那里话说得太多,光是行围哨鹿,当一段新闻来讲,就费了不知多少唾沫;因为上了年纪的人,爱问细微末节,而且颠三倒四,一句话往往讲了再讲,越费工夫。
谈到鼎大奶奶,倒是轻易地瞒过去了。但问到曹家的情形,却使得李鼎难于应付;因为这一趟南归,未到曹家,而假说去了曹家,问到“你姑姑跟你说了些什么”之类的话,得要自己现编一套说词,自是很累的事。
虽已累极,少不得还要在灵前一拜;起身揭开白竹布帏幔,看到灵柩,终于忍不住失声而号,凭棺大恸。
“大爷!”珊珠绞了一把热手巾来:“别伤心了!哭坏了身子,大奶奶也不安。”
“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李鼎收泪说道:“你们来!好好儿讲给我听。”
他出帏幔,拿手巾擦净了眼泪,看到珊珠跟瑶珠的脸色,不由得疑云大起!
这两个丫头、珊珠十五、瑶珠十四,这般年龄的少女,心思最灵、胆子最小,风吹草动,都会受惊;而两人眼中的神色,除了惊惶以外,还有相互警示、保持戒备的意味。怎不令本就在怀疑妻子死因的李鼎,暗暗心惊!
不过他也不会鲁莽;鲁莽无用,无非吓得她们更不敢说实话而已。李鼎默默盘算了一会,打定了一个曲折迂回、旁敲侧击的主意。所以回到卧室坐定,先要茶来喝;等珊、瑶二人恢复常态,方始从容发问。
“从我动身以后,大奶奶的胃口怎么样?”
这话问得两个丫头一楞,原以为会问到鼎大奶奶去世时候的光景;那知是这么稀不相干的一句话!
“大奶奶的胃口跟平常一样。”珊珠答说:“不过夏天吃得清淡,饭量可没有减。”
“睡呢?”
“自然比大爷在家的时候,睡得早。”
“我不是说睡得迟早,是睡得好不好?”
“那要看天气。天气太热,就睡不好了。”
“那是一定的。”李鼎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说:“家里事情多不多?”
“不多。”珊珠又加了一句:“这个夏天,老爷的应酬也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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