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生态问题已经成为世界性的话题,文明越进步,与自然的冲突也越激烈,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我们在发展中面临的诸多困境之一,如何解决这个矛盾,给人类以长远的理想生活,也给自然恒久的栖息空间,是难题,也是迫切需要思考并解决的问题。很多年前,我就开始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荒原就是我的自然观的集中呈现,也是我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形象思考。这么多年,我不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减弱了这个意识,相反,思考的方向越来越鲜明,信念越来越坚定,心情越来越沉重,期待越来越急切。荒原是我最初的精神家园,也是我开始写作的源头。人与自然惊心动的断裂和修复以及人和自然共有的悲伤,便是我在《无人区》表达的主旨。在写作《无人区》的那个年代,我看到的是,自然是坚毅而有忍耐力的,自然也是敏感而有灵性的,淘金者在荒原遭遇雪崩是大自然的愤怒爆发,当它忍耐到极限时,也会用它的能量给予人类致命的一击。就为了黄金,无数人在它的躯体上凿出了无数个洞,它必然爆发,这一点,人也应该知道。神和自然是一体的,我们敬畏自然也就是敬畏神。 2、因为偏远,且环境恶劣,于是无人区便失去了法律与道德的约束,您觉得在这种“失重”状态下的人是何以为人?小说里无论是淘金者还是狩猎者,几乎全是借人性的凶残来表现,您是否也觉得人在那样的状态下会倾向于恶? 杨:这是由人的贪欲和自大决定的,什么时候,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应该谨守的法律与道德底线,意识到所有生命都是应该被尊重与被善待的,人才成其为人。一定的环境下,人的本性是会变的,或是变恶,或是变善。我写了变恶的条件,也写了变善的因素。人在很多种状态下都会面对善恶的抉择,只要人心中有太多的贪欲,有太膨胀的自以为人类高于一切生命的意念,就会走向随心所欲的恶。希望在于人类毕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正在努力改正,作家把自然与善恶的关系写出来,警醒世人,就是一种改正的努力。 3、我知道您在青藏高原生活了四十年,那我想问下《无人区》里面的故事是源于传说、纯粹杜撰还是取材于真实事件?如果比照真实历史事件,您觉得小说缺了什么或者多了些什么? 杨:《无人区》有真实事件为依据。最初的材料是零散的,我的虚构就是把它完整起来。小说是真实与虚构的产物。在现实荒原中,我看到人与自然的交恶,也看到人与动物的相依为命,看到所有生命在荒原彼此间是朴素深厚的伦理关系。但更的时候,是自然在为人类倾尽所有,而人类是在最大可能地利用自然满足自己的欲望。在小说里我想写出自然与人的血脉渊源,当人类能够倾听自然的声音时,就会听到启示:荒原和人一样是有思想有灵魂的,荒原和人懂得彼此的意思,他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着生命的愿望,也表达着彼此尊重的结果。自然与人类签订了和平共处的契约,也始终保持了它的诚信,只要人类不对自然过分攫掠,它都能信守承诺。当人类不遵守规则时就必然要面对自然的灾难付出沉重的代价。比照真实历史,我强化了这样一种思考:人加诸自然的灾难必然以毁灭性的力量加诸人自身。
4、青藏高原一直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圣地,是80后眼里一生必去的地方之一。能说说您笔下的青藏高原吗?您是想借此表达或者说传递什么呢? 杨:青藏高原至今仍然是我心中的净土,这是我的信念,一生都不会改变。我在文章里曾经说过:哪儿都有天,但至少在中国,青藏高原的天是最蓝的;哪儿都有山,但只有在青藏高原,面对群山的时候,才知道人类的渺小和没有穷尽的未知区域的辽阔。因此我描述的既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青藏高原,也是一个人文意义上的精神高地。人必须遵守对高原的信义,在法律和道德的框架内实现人与自然的双赢。 我想表达的是,在荒原,任何对自然的敬畏都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这是一种理所应当,不是人对自然的施舍,更不是人对自然的居高临下,自然与人的平等与相互尊重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建立、生长起来的。这种敬畏是无穷无尽的敬畏,是以宗教的虔诚面对长风疾雪、白山黑水、旱沙干野、荒林大泽的敬畏。人类在浩阔的荒原面前只是一粒浮尘,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谨守生。 5、我了解到,您刚刚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大部头的新作《伏藏》,请问您是佛教徒么。如果是,我想知道,佛教思想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杨:在我眼里,佛教仅仅是一种单纯的信仰。我始终认为信仰并非源于宗教,人可以没有宗教,但一定要有信仰。我在创作中一直寻求人性与佛性的融合。《伏藏》就是我理解信仰和完成信仰皈依的重要记录,伏藏与掘藏的过程即是隐喻,在过程中每经历一次事件,我都仿佛在翻开人性的大山,向着神性的高地攀缘。当人类面对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有时候无所适从,精神是空虚的,道德是低下的,信仰是缺乏的。我在创作中用我的方式去说,就是在表达我的信仰。从藏传佛教来讲,最早的伏藏鼻祖是莲花生大师,他当时感觉到,他的很多传承不易于传播下去,便伏藏起来,等待后代去发掘。这给了我一种启示,我们既然面对着人类的精神空虚和信仰缺失,为什么不可以挖掘一种伏藏,进而转变为我们自己的精神资源呢?我的创作就是我“伏藏”与“掘藏”的办法。 6、无独有偶,凭借《疯狂的石头》一夜成名的青年导演宁浩拍摄了一部新片也叫《无人区》,号称国内首部西部公路片,虽然是中影集团“青年导演计划”作品之一,被万众期待,但审片委员会的一再卡壳和枪毙,使得上映时间从从去年底拖到今年5月20日,然后再次枪毙,据闻最新消息称修改之后有望通过,但档期最快也得排到2011年。我们这本书和他们的电影有什么联系么?两个《无人区》是一个概念么?我们看这部作品能否找到纸上电影的感觉? 杨:我不知道你说的电影《无人区》的那些事情,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内容。我的这本书和你说的那部电影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毫无瓜葛,自然就不会有纸上电影的感觉。小说有小说的魅力,作家的工作就是把这种魅力发掘、创造、展示给读者,并带去心灵的冲击力和震撼力。我相信我的小说有自身的魅力,能带给读者一定的阅读满足。活的激情,保有对自然的尊崇,与自然和谐共处。这是道德的铁律,也是人类生存的必须。 引子 听到了许多,看到了许多,就想把它们写出来。最初的材料是零散的。 初冬,唐古特古金场出现大雪灾,数万淘金汉仓皇奔逃。就在他们穿越唐古特大峡时,雪崩发生了。老天爷将最后的也是最隆重的恩典——死亡,赐给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谁也说不上到底死了多少。 也是初冬,但没有下雪,人们在习惯上还把日子当作秋天打发。某县存放狐狸皮的仓库燃起大火,殃及四周,烧毁了一座百货大楼和一个汽车站。 大火不久,围子村的张不三包庇坏人并害死了亲生儿子,法律的面孔对他刚刚露出一丝快意的冷笑,他却逃之夭夭。这个地球上谁也拿他没办法。 还是在围子村,有个要饭的残废老人被人们扔到沟里摔死了。过了很长时间,老人的尸体已经腐烂,有人意外地发现死者的棉袄夹层里装的全是黄金。一般人谁也想不通,一个腰缠万贯的人,为什么还要过一种拖着残体四处乞讨的生活。他身上的黄金可以盖一座大饭店。 与此同时,在远方的城市,一个额头上有一块伤疤的青年被公正无私的执法机关判处了死刑。他的罪状是在担任金场管理所所长期间,利用职权,执法犯法,多次侵吞黄金,价值达四十五万元。并先后敲诈钱财、收受贿赂三万二千五百六十元。 夏天,美国NWS白鲸跨国公司准备进口大量的唐古特狐狸皮。签署合同前,他们派员考察唐古特狐狸资源。在夜沉沉的蛮荒之野,在考察队的宿营地一只(或者几只)狐狸像蛇一样柔滑地潜进帐篷,咬断了正在酣睡的两个美国人的喉咙。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古金场中部的黄金台上。那是白天,有人探头探脑走进黄金台西坡的石窑里。突然一块大石从头顶掉下来,他被击昏在。黑暗中窜出一只庞大的狐狸,扑过去咬断了他的喉咙,吸干了他身上的血。死者没有名姓,熟悉他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但狐狸却认识他,并且知道他是来故地重游的。 本部小说记述的就是与这几起事件有关的故事。 第一章 黄金台 唐古特,一个高原部族的名字。部族在时间中消亡了,唐古特却被人用来称呼部族生存过的地方。这地方位于昆仑河以北,祁连川以南,东接巴颜喀拉雪谷,西邻唐古特大峡。好大一片荒原,辽阔而遥远。正如世界上的许多地方,离人群居住区越远,拥有的宝藏越多。很早以前孤独的探险者就发现,唐古特的岩石土层里有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所以就又称之为唐古特金场。顺便提一下,不知什么缘故,在生物界,学者们又习惯于用“唐古特”这个词来指代整个青藏高原。 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唐古特金场每年都会有一个热闹的夏季。成千上万的淘金汉从各自的家乡走来,穿越唐古特大峡,进入古金场。于是,古金场空旷的原野上有了凌空飞翔的诱惑和潜地流动的人欲,有了冒险者大口喷吐的狂喜狂悲的气雾。那一年,夏季被一阵凄冽的荒风送来了。荒风连点绿影子也没留下就又狂放地别去。随之就是沉默的人流,就是数万双放射出股股欲火的眼睛。刹那间,荒原上有了点点白帆一样的帐房,有了挖胶泥、垒锅灶的忙乱和冉冉拂动的炊烟,有了占地盘、揭地皮、掏地坑的劳作。沉寂了一冬一春的古金场直到这时才打起精神来,用自己的富有和深厚,冷静地抚慰着一张张和地貌一样粗糙的苦巴巴的面孔,时不时地挑逗起这些面孔上的惊喜和傻愣来。谷仓人自然也不例外。 谷仓人进入古金场后发现许多好地方已经被人占了,只得沿着横贯古金场的积灵河朝荒原深处走去。当他们走到一座土石混杂的高台前时,已经十分疲累,都想歇歇,后面的人便用哼哧声示意走在前面的金掌柜停停。金掌柜谷仓哥哥回头看看那些腰来腿不来的伙计,有心无意地骂了句什么,算是允许了他们的要求。他兀自前去,没走几步又突然停下,喊道:“红狐狸,你们看,前面有只红狐狸。” 许多人瞪起眼,瞅了半晌也没有看到什么,便喘出大腿粗的气,东倒西歪地坐下。唯有挑着两撇翘天胡子的周立通好奇地问:“哪儿?我咋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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