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着腰，抱着头，想要阻止汹涌而来的画面占据他的大脑，然而不论他怎么努力，那些陈年旧事般的画面无孔不入，飞速在他眼前闪过。
那些曾经发生过的，被系统世界清理过的记忆，在顷刻间如瀑布倾泻，又急又猛，同时往他脑子里面灌。
憋闷的、反胃的感觉刹那间喷涌，柏影屈膝撑在地上一顿干呕。
负荷过量的记忆使人难以忍受，这种感觉就像是节食的人用一顿饭的时间补回好几年的量，大概率是要撑死的。
柏影虚弱地抵着膝盖，试图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然而还没等他站直身体，整个人就毫无预警栽倒在地。
冷汗涔涔地挣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昏迷前，他接收到了最后一份记忆，那不知道是第几版，在森林的某处，柏夜从背后偷袭，一刀刺进了薄野的心脏。
☆、第 45 章
柏夜十八岁的时候，无限世界正式上线，采取随机抽取的方式拉“玩家”进入，柏影和薄野也在其列。
但他们的进入其实不是巧合，这事儿柏夜只跟NO.1——也就是邱吉尔——说过。
他在基地里出不去，就只能把人拉进来。
那时候，柏夜还不知道把人拉进无限世界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无限世界没有真正的死亡，因此不必为柏影的生命安全担心。
他以为所有的“玩家”在版本关闭后都能回到现实。
他孤独了太久，太想念哥哥了，如今有机会再见到哥哥，他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
虽然过程中出了点小意外——大概当时柏影和薄野正好在一块，才会连带着将两个人同时拉进无限世界。
不过无妨，多一个人而已，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
所以第一版时，柏影激动加入。
然而却萎靡脱离。
他告诉邱吉尔：
“我哥不认识我了，他居然不认识我了！”
“我现在和他一模一样，他怎么会认不出我了呢？十年了，他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弟弟了？”
“邱儿，有一天你也会忘记我吗？”
邱吉尔乖巧地坐着听他讲话，听到他这么说，猛摇头：“不会！”
柏夜苦笑：“时间久了，你也会忘的。”
“才不会！”邱吉尔坚定地说：“我每天都把记忆备份，绝对不可能忘记你。”
“邱儿，”柏夜替他把支出来的一绺头发顺好，温声道：“邱儿，哥哥对你好不好？”
邱吉尔用力点了两下头：“好，哥哥最好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类。”
“……哥哥最好了。”柏夜喃喃重复，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叹了叹，说道：“我小的时候，他也对我可好了，但是这才十年，他就不记得我了，我明明和他这么像，他怎么会忘记我呢？”
邱吉尔跟着他皱起眉头，“他忘记你，那他就是大笨蛋！”
柏夜失笑：“我哥哥才不是大笨蛋。”
心情好些了，柏夜突然有了新思路，他倏地站起来，“我去趟实验室。”
此时夜已深，柏夜坐在操作台前噼里啪啦忙了两个小时，查询、搜索、调试各种资料，匹配系统相关数据，终于明白柏影为什么认不出他了。
柏影被抹去了记忆，进入无限世界的他只保留了十八岁之前的记忆。
柏夜怔愣，半晌才想起来，还好他不属于“玩家”，否则留在无限世界的柏影恐怕只有十岁前的记忆……
然而紧接着，柏夜又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柏影被困住了。
准确地说，所以“玩家”都被困住了。系统运行时，他们是“玩家”身份，系统关闭后，他们便处于“休眠”状态。
柏夜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直到邱吉尔过来敲门，他才红着眼睛喃喃道：“我是不是做了错事？”
明明只是因为想念。
明明没想害他的。
“无限世界”这个项目庞杂宏大，由上百个小组分别负责不同组块，每个小组仅对自己负责的部分了如指掌，却根本不清楚其他组块的细节。
而且基地明文规定，不允许各小组之间讨论相关话题。
柏夜也是负责组长之一，在他反复跟金博士确认过不会有危险后，莽撞取代了谨慎，他只想着再见到柏影，却没想到害了他。
即便没有生命危险，即便没有时间流逝，这样永远被困在虚无世界，一次次更新，一次次被格式化，一次次经历与遗忘，人生就这样无止尽地循环下去吗？
于是第二版，柏夜再次申请进入，他想要带柏影离开那里。
……然而，失败。
“空间平行器”会自动屏蔽“玩家”。
然后第三版，第四版，第五版……
柏夜每一次都申请进入新版本，想方设法却又无能为力。
柏影依然对他感到陌生，毕竟在柏影的记忆里，他永远只有八岁。
但奇妙的是，每一个版本的更新，除了他这个刻意接近的人，柏影每次都能和薄野碰上……柏夜发现，他们看彼此的眼神和看其他人不一样。
每一个新版本，从陌生到熟悉，如果不是他亲哥，柏夜都要怀疑他俩这是NPC的固定交友程序了。
柏夜酸了一次又一次，到第六版时看到他俩悄悄接吻，气得一刀捅进薄野心脏，然后毫不犹豫地脱离世界。
这几年每一次版本更新的间隙，柏夜都把精力投入在“空间平行器”的解码上。正式版本由于受到监测，柏夜无法将解码器带入，于是悄悄打造了一个内测版。
然而没想到，在内测版完成之前，柏夜得知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消息——所有“玩家”都将成为“燃料”！
本世纪科技愈发高端，仿生人技术如日中天，既然仿生人的意识能被创造、存储、转移，那么人类的“永生”命题便不再是梦想，贪婪的人类自诩能创造一切，自认为值得“与天同寿”。
历史的车轮永远向前，人类的命运将再次改写，革命道路总得有人“牺牲”与“奉献”。
柏夜情急之下试图毁掉基地控制室未果，被联盟巡逻队限制自由，于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修正内测版数据。
限制了一年多，柏夜才被允许再次接触无限世界。
他趁着更新间隙悄悄启用了内测版，并且做了一个艰难决定——他要让邱吉尔进去，他让要柏影带邱吉尔离开这里。
柏夜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基地，当初制造仿生人完全是出于私心，他希望有人陪伴。
但也是因为这份私心，邱吉尔跟其他仿生人完全不同，相较而言，他更像人类。
不似其他进化受限、只有编号的仿生人，邱吉尔完全拥有人类的思维和情感，而且还在不断学习。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仿生人和人类并无差异。
所以，拥有人类情感的邱吉尔除了喜怒哀乐，也会炸毛：“我不走！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柏夜只得耐心安抚：“邱儿，你不想知道哥哥的哥哥是什么样子吗？我之前不带你进去，你不是还闹情绪吗？怎么这次让你去见大哥哥，你还闹情绪呢？嗯？”
邱吉尔迟疑道：“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你想和我一起去？”柏夜无奈地笑了一下，撒了个小谎：“下次我们一起去。”
邱吉尔沉默半晌才勉强点头，认真地看着他说道：“那说好了，下次我们一起进去。”
柏夜知道邱吉尔对自己的依赖，温和地笑道：“好。现在该想一想，你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见大哥哥？”
邱吉尔歪头想了半天，“我不知道。”
“邱儿，我希望你能像真正的人类一样生活。”柏夜说道：“在基地的设定是我定的，以后的人生，我想让你自己选择，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像真正的人类一样……”邱吉尔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倏地抬头，睁大眼睛困惑又茫然：“我现在不像人类吗？”
柏夜顿了顿，解释道：“你很好，真的。邱儿，我的意思是，如果让你选择，你希望自己有什么样的过去和未来？”
邱吉尔说：“我觉得在基地就很好啊。”
“可是普通人不会在基地长大。”
邱吉尔垂着头，半晌才小声道：“我希望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哥哥。”
柏夜问：“那父母呢？”
邱吉尔说：“我不需要父母。”
“……人类幼崽都需要父母。”
“那好吧。”邱吉尔拧着眉头说道：“父母双亡，留下巨额遗产。”
柏夜：“……”
邱吉尔：“人生总有各种意外。”
柏夜：“……”
“你还是个哲学家。”柏夜无声叹了口气，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又问：“那未来呢，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
长久的沉默。
这个问题对于邱吉尔来说还是有点难度的。
他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从未想过将来。
“我想……当演员吧。”邱吉尔缓慢的吸了一口气，“演一个真正的人类。”
☆、第 46 章
周围一片漆黑，黑到就算将手伸到眼前也看不到轮廓。
柏影摸索着往前走，耳边突然传来“咔哒”的声音。
灯光亮起，柏影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里。
房门被锁上了。
“入侵者。”有个声音响起：“你现在有十分钟时间离开这里，十分钟后，毒气会充满这间屋子。”
那个声音冷冰冰的，带着点嘲弄的意味。
柏影皱起眉头。
十分钟后，这里会释放毒气？
“你是谁？”柏影问。
他其实有很多疑问，比如这是哪里？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曾经被抹去的记忆渐渐恢复，柏影此时十分确定自己已经脱离无限世界，进入空间平行器以后，不知道什么原因陷入了昏迷。难道是有人趁他昏迷，将他带到了这里？
那么，薄野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发出一声嗤笑，没再说话。
柏影皱着眉头，目光落在房门上，猛地抬脚踹出去——
“梆！”
柏影这一脚上去的力道很大，若是一般房门恐怕早就不堪重踹了，而这门居然丝毫没有受影响，连一点灰尘都没有落下。
看似木制的房门居然坚硬无比，质感和大理石有得一拼，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柏影面无表情，第二脚发泄似的落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显然带着愤怒情绪。
然而那门依然无动于衷。
那人说，十分钟后，毒气会充满这间屋子，也就是说，被困在屋子里的柏影如果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逃脱，就将葬身于此。
“呵，”柏影突然笑了一下，“这里根本没有门。”
不知道是挨了那两脚的缘故，还是因为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沉闷的空间突然划出“嘶拉”的细微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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