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赌坊有个独特之处,房梁四周用金漆画有佛陀三十二相。佛陀相巨大无比,从梁顶延伸至四面墙壁,佛眼正好处于房屋顶上,正垂眸看着下方沉迷赌局的人们,神情不悲不喜。 三十二相细微难见,不易察觉,看久了却能使人生起欣喜爱乐之心。 这是苏及的得意之作,他曾在这赌坊耗了大半年,最终作下这佛陀三十二相。 《阿弥陀经》曰: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 他便要告诉所有人,令人心生喜、心生爱、心生欢愉之地,便是众生的极乐世界。 画成之初,连珙桐都为他家公子捏了把汗。这次铁定会被这赌坊老板大卸八块,哪有人会在赌坊画佛像的! 可谁知这老板竟也是奇人,不但没追究,反而差人给他家公子送了一大笔银子。 苏及欣然收下银子,还顺带夸赞了这赌坊老板有些品味。 留下珙桐一脸目瞪口呆。 好歹在这赌坊呆过这么久,坊中构造苏及一清二楚,他步履匆匆地踏上二楼,行走间往楼下看了眼,门口人来人往,并不能看出谁是要杀他的人。 不敢耽搁,他穿过投壶的人群,又左转右转,最终溜进廊上最后一间房,那是给达官显贵打马吊的房间,平时用得极少。 房中没人,却备好了茶歇和软垫,客人还没到。 卡在喉间的恐惧总算消散了些,苏及顺手拿了块黄豆糕塞进嘴里,有些噎人,又倒了杯茶。 不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他不敢耽误太长时间,于是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探身向下望去,末了松了口气。 那木架果然还在。 墙面的木架正是他当时在房梁上作画所用,有十来尺高,事后他懒得收拾,便将这东西随手堆在了墙角,木架被房檐上挂的灯笼挡住,不探身查看没人会注意,没想到今天却救了他的命。 苏及没费什么工夫就下到平地,这处已经是赌坊的后巷,谁能想到他能快速穿过地形复杂的房子,出现在这里。赌坊主人都想不到,更别提跟着他的人了。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经不早。苏及穿行在暗巷,却没有劫后余生的轻松,神色仍然凝重。 他平日里小心谨慎,绝不会得罪什么人,是谁要杀他? 灰雾爬上墙,巷中只有他一道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呲——” 倏的,风声在脑后升起,什么东西破开灰暗的空气,犹如恶魔的利爪,带着嗜血的杀意。 死亡,恐惧。 苏及脑子麻木,身体僵硬,唯一剩下的一点本能扯着他,在一刹那间扯动脖子,偏头一寸。 一支泛着冷光的利箭擦过他的脖子,“铛”一声扎进一旁的泥墙内。 苏及只觉得脖侧传来一阵疼痛,有什么湿热的东西从那处流了下来,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 箭风划破了他的脖子。 他猛地回头,便看见身后的一个背着箭袋的人准备取下第二支箭。 来不及思考,苏及拼命往前奔逃,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 而狭窄的巷子毫无遮挡,他就像被人圈养的猎物,只等猎手举起杀器,四处逃窜也只是徒劳。 肺部传来剧痛,脚下一个趔趄,苏及摔倒在地,他回头,第二支箭已经射出,夺魂索命般朝着他的脑门奔来。 来不及了。 苏及曾听战场下来的老兵讲,人在快死前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回味,回味喝酒吃肉、跟婆娘睡觉的滋味。他不以为然,而现在他竟真的回味起了刚才的那口黄豆糕和君山银针的滋味。 ……早知道就吃光那一盘,喝光那一壶,可惜了。 箭矢越来越近,苏及半垂下眼皮,等待死亡。 然而,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 只听“刺啦”一声,那铁制的箭头像被什么东西拦住,又在离他面门两寸的地方生生破开,哐当落在他身侧。 苏及愣住,他抬起头,瞪大眼睛望向这神来一笔的主人。 只听这主人吐出三个字:“死不了。” 陆英锁眉望向远处的弓箭手,那弓箭手见了他没再继续放箭,而是跃上墙沿,三两下消失在黑雾中。 苏及还没从这一系列变故中醒过神来,只听陆英道:“你运气不错。” “什么?”苏及茫然道。 陆英:“那是我朝排名前三的弓箭手,你在他箭下活了下来,还是两箭。” “……” 苏及恢复了神志,死里逃生的后怕半天才消散,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一身狼狈,向陆英躬身行礼,真心实意道谢:“多谢陆大人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陆英处事手段狠绝,心机深重,换作往常苏及不愿与他有多接触,但这次对方却是实实在在救了他一命,多大的恐惧也敌不过这一道救命之恩。 谁知陆英却道:“不用谢我,你受这一遭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 “????” “刚才那弓箭手是江离的门客,因行踪诡秘,箭术高超,时常替江离解决一些朝中棘手的人。这案子江离也在查,为的就是拉拢王连芳,他不会让其他人抢了他的功劳,凡是欲查此案之人都会赶尽杀绝。” 苏及联系刚才陆英说的话,逐渐明白过来:“所以……是你让王佐谋来威胁我来查这案的?!” 陆英抱胸而立:“我可没说威胁,想来是他曲解了我的意思。” “……” 陆英授意王佐谋威胁苏及受命查案,苏及却因此案差点丢了性命,陆英最后救了他……说到底,苏及从昨日到现在遭受的一切皆因他陆英而起! 苏及差点把牙咬碎,要不是还有顾忌着陆英的刀,他想跟眼前这人打一架,管他什么都督同知! “可笑,一个太监的命根子,却遭到这么多人哄抢。” 苏冷哼一声,不知是对人还是对事。 陆英斜了他一眼,倒是没生气:“王连芳不光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圣上心腹,江离要想在朝中站稳脚跟,取得王连芳的信任是最快的方法。” 王连芳做太监这些年,钱财名利悉数收入囊中,府中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光其中这一处宅院就让苏及看得乍舌,江离若是想通过钱财打动他确实不容易,而这次丢东西便给了江离一个突破口。 谁能找到,王连芳就承了谁的情。 苏及想了想,扯了半边嘴角:“那陆大人又是为何要找这东西?也是为了和江离一样的目的?” 此时天已全暗,不远处的人家挂出灯笼,月光照在苏及脸上,他一身狼狈,鬼脸一般惨白,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 面前人垂头瞧了瞧他,抬起手来,竟照着苏及脖颈处擦了擦。 “!!!”苏及表情扭曲,差点痛呼出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 只听陆英心情甚好地道:“你找到便知。” “......”苏及捂住脖子,心中翻白眼。 怕江离的人又杀个回马枪,陆英护送苏及回府,这一路走得苏及颇为不自在。 还没进门,就见珙桐和福木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珙桐转头见他家公子回来,站起来:“公子你总算回——公子,你怎么了!” 两人见苏及一身狼狈,还受伤了,无不惊讶。 珙桐呼天抢地朝苏及奔来:“公子,你是被打劫了?怎的还受伤了!” 苏及连忙躲过他伸来的手,刚才被人擦过的痛觉还记忆犹新:“……没事。” 珙桐又惊呼道:“公子你身娇体弱的,平日里风一吹就要生病,这么大的口子怎的还说没事!” “......”苏及干咳一声,不想看身后人的表情,珙桐这嗓门,陆英就是站得离他十丈远也能听见。 好在福木过来解围:“二公子先回府吧,大公子等着呢,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来看看。” 苏及转头朝陆英客套道:“那就多谢陆大人护送了。” “无妨,早日破案就好。” “……” 苏及无话可说,捂着脖子头也不回进了府。 苏鸿见了苏及的伤,反应比珙桐还大,大夫包扎的功夫,他已经唉声叹气十多遍,仿佛那伤长在他身上一样。 “檀之,都怪大哥,我不该答应让你破此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父亲交代!我这就去找王大人,拒了这事!”苏鸿说着就要往外走。 苏及拦住他:“不可,王佐谋那老狐狸,若直截了当拒了,你少不得要吃苦头。” “大不了辞了官,我们回沧州老家去!你的命比那官帽重要多了!” 苏及沉吟了会儿:“这案子确实不能再碰。” 陆英不会当真杀了他,但江离会。 “但不能直接拒绝。” 苏鸿追问:“那怎么婉转的拒绝?” 苏及朝福木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吩咐厨房用膳:“……我这几日先在家中养伤,等好了再想想。” 苏鸿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厨房开始上菜,想到苏及还没吃东西,他只好先作罢。
第7章 缂丝图 这几日苏及一直待在家中,一来顶着脖子上的伤口出门太打眼,二来也是为了躲陆英甩给他的烫手山芋,他这条命虽不精贵,但也不是给人当垫脚石用的。 他这还没歇两天,王佐谋就中途派人来了一趟,那李大人见苏及伸着脖子,病歪歪倒在芙蓉榻上,活像一直走多旱地的大白鹅,也没多说什么就走了,估摸着赶着回去给王佐谋和陆英报信。 待人一走,苏及赶紧唤珙桐将他脖子上缠了东西取下。 珙桐:“公子,你说那李大人能信吗?这大热天的谁会在脖子上缠这么多东西。” 那厚厚的裹帘被取下,脖颈上的伤口早就结疤。 苏及松快地动动脖子:“确实瞒不了多久,不过不打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陆大人还不至于杀了我。” 虽然还看不透陆英,但苏及直觉陆英不是个草菅人命权贵,不然从在停尸房被揭穿那时他就该出手了。江离就不一样了,虽是文官,但那厮为了权势手上早已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这么一比较,陆英一身凶神恶煞令人哆嗦的气势倒是散了不少。 …… 这日,冯员外的下人特地跑了一趟苏府。 那下人连去了几天簪花巷都未见到苏及,这才赶找到苏府来。 说是冯员外想要一把凤栖梧桐图团扇,送给前几日刚进门的十姨娘。 等那下人传完话离开,珙桐凑了过来,给他家公子扇风:“冯员外还真是老当益壮,这九姨娘的事刚过就又娶一房.......不过这十姨娘得多国色天香,就一把扇子,冯员外竟舍得下了二十两银子!” 苏及从珙桐手里拿过蒲扇,自个儿扇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活,就这把扇子,你家公子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干十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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