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承认自己的自私。 就算满身痛苦,就算邱茗落下一身病根,他也要留,留在这世间,而不是抛下一人,独守空墙,不问日月年岁,熬过漫长的一生,在忘川河畔与之相会。 值得吗?得一身病痛,旧疾难愈,再带一身伤,残魂一样徘徊,他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身份,甚至连作为许卿言的过往也不能提及。 但是,值得。 为一丝执念,也为曾经许下的诺言。 “都是孽啊……”老和尚长叹一声,指了里屋,“去看他吧,老衲已尽力,能不能醒,全凭造化。” 夏衍推开屋门,空镜正把冰块一样的物体放碗中融化成水,而后小心翼翼倒进竹筒,竹筒细长,只有半寸大小的口径,头一端连着热水盆,中间高吊木架上,另一端接入邱茗手腕处的血管。 晶莹剔透的液体,似朝暮露珠滑落,融于血,仙气一样输入身体。夏衍刚靠近,赫然发现邱茗另一只手腕上割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随那头寒霜露汇入,这边血一滴一滴流下。 夏衍心头拧了下,伸出手,突然。 “别碰他,”空镜看出他的意图当即制止,隔着遮脸面纱说,“血全换一遍才有效,你现在碰他,污血排不净,我这一宿就白忙活了。” 以血换血,寒霜露救人,居然是这样的医理。 床上人没有反应,睡着了一样,夏衍守在床边,看着邱茗的脸,想起一件事。 “空镜。” 对方不理人,低头专注自己的动作,象征性嗯了声。 “他第一次来菩提寺,就用过寒霜露吧。” 没人比他更清楚邱茗的身子如何,常年体温冰凉,体弱多病,畏寒,血液奇异,同般若大师所说一一对应。 空气凝结,空镜顿住怔了片刻,拧毛巾擦拭邱茗脸,神色晃动,仿佛回到从前,未正面回答。 又是雪天,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十二年前,般若大师下山采药,发现蜷缩在灌木下冻僵的小孩,已经没了呼吸。 “用过寒霜露的人,血液变化,才能制得千秋雪,是这样吗。” “用过如何,没用过又如何,”空镜收拾完器具,端盆准备走,擦身之际,不屑地瞥了眼,“知道就待人好点,日后再让我闻到你身上千秋雪的味道,我立马带他回寺,你小子这辈子也别想见他,听清楚没!” 雪停了,星斗变换,月夜一览无余,山顶寺庙与尘世格格不入。 一夜孤灯,夏衍守了很久,握住对方的手,一如既往的凉,食指尖外缘有处茧子,那是邱茗长期搓香留下的,他有时会趁人熟睡玩弄一番,之后被邱茗埋怨,说茧子掉了搓香会烫手。双唇碰上,吻了冰面。 躲过朝堂纷争,逃过追杀,在这与世隔绝的寺庙中,难得一份安稳。他们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洪流,背离,舍弃,反抗,心死,一切是那样沉重。 “很累吧,”他圈起邱茗的头发嗅了嗅,“累了就多睡会,我陪你,不过睡够了一定要醒,好吗?” 床上人不回答,邱茗的脸色和刚送进来时别无二致,苍白中甚至带了蜡色,除了有规律的呼吸和细微的脉搏外,毫无活人的样子。 他的心历经蹂躏后滴着血,沉声哀求。 “月落,别任性了。” 你不是,最不喜欢雪天吗。 没有你的日子,我都不敢想…… 天边泛白,空念敲了敲门,没人应,于是蹑手蹑脚推开,伸脑袋偷看,夏衍趴床边睡着了,噗嗤一笑,端盘子搁置桌上,添手指,顺走了碗里的一个馒头。 邱茗一直没醒,就这样睡了半月。夏衍一天天数着日子,耐心地给伤口换药,用过寒霜露后,邱茗的伤好得非常慢,愈合稍有不慎又破开。般若大师说,别无他法,未避免感染只能不停换药。 期间,他收到宋子期寄来的信,信上说竹简之受了重伤,幸好容风及时赶到,救治后捡回一条命。谈及上京局势,颜纪桥查案落实,但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估计会被贬官发配去地方任职。 信最后问了邱茗的情况,不过嘱咐他们不要回,夏衍看了眼身旁人,没有犹豫,将信纸扔入火盆。 戕乌啄了他的耳垂,夏衍轻笑逗弄毛茸的肚子,“辛苦了,这几日多陪他吧,记得别出山。” 阿松熟练地飞落床铺,在邱茗脖颈旁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卧下,蹭了人的脸,呜叫一声。 月落,你还要睡多久…… 梦很长,江陵河畔水声潺潺,身体很暖。 邱茗看向自己的双手,没有陈年旧茧,没有刺鼻的血腥味,稚嫩如葱郁,周围阳光灿烂,飞花遍地,无数艳粉的花瓣落了满身。 “卿言?” 一恍回眸,豆蔻年华的少女,杏仁大的眼睛闪烁,笑着走向他。 六公主?不对,眉心桃花花钿,粉嫩的唇瓣,眼角有明显的泪痣,是。 姐姐? “二小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邱茗一惊,看见更多人,沈繁提剑奔来,蹲下身,刮了他的鼻梁,笑道。 “别乱跑,当心找不到家哭鼻子。” “先生呢?” 邱茗怔忡环顾四周,不见蒲系的影子,沈繁闻言眼神暗淡了几分,摸了他的脑袋,用力抓了头发。 “他还没到时间,你怎么先来了。” “我不知道……” 邱茗低下头,不太习惯自己小孩的模样。 他死了吗?为什么能看见已故之人。夏衍去哪了?他该留在这吗? 忽然,远处一亮,熟悉的身影靠近,容貌越来越清晰,他的母亲笑容温婉,父亲身披战甲,高大不失威严。 暖意瞬间流过心脏,他欣喜迈开脚步,忽然一顿。 他是内卫啊……史书上多一笔都嫌脏,千人怒骂,万人唾弃,见不得光的人,不配在这里。 “想什么呢,”沈繁拍了他,低声道,“二小姐,您不在行书院,快去吧。” “卿言,过来。”父亲向他招手。 “卿言,”母亲张开双臂,眼含热泪,“来,到娘这里来。” “爹……娘……” 想了十二年,困了十二年,那是他思念的父母啊。 孩童的他扑入母亲怀抱,泪如雨下,温暖的手抚摸他,一如当年的江陵河畔,那个被暗藏回忆的家中。 “爹,娘,对不起,对不起……” 当不了邱月落,也回不到许卿言。 他不停地道歉,人间的他染了一身污泥,不得好死,他害怕,害怕在地狱中永世不得超,害怕再也见不到家人,害怕一人面对黑暗。 “卿言,你来的不是时候,”母亲的声音温柔,揉过发丝,“回去吧,我们很好,让你担心了。” “我不回去……娘,别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 “孩子,你没有一个人……” 手中的温热逐渐散去,江州雨水的味道变得冰冷。 星光散落,从指间溜走,怎么捧也捧不住,环绕他的家人萤火般消逝。父亲背去身,沈繁笑着和他挥手,母亲的声音还留在耳畔。 “人间很好,你替我们去看看。” 不要……别丢下我。 爹,娘,你们别走…… 我不要一个人。 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回音,黑夜来袭,霜雪遍地,大雪骤然落下,曾经一切美好霎那间化作乌有。 荒丘,乱葬岗,破损的墓碑,野草凄皑,冰雪寒冷入骨,他浑身颤栗,艰难爬起身,赤脚走在雪中,找不到出路。 “月落。” 谁? 有人在背后喊他。邱茗很怕,没停下脚步,茫然地在雪里徘徊。 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漆黑一片,啪嗒一声,脚下踩到坚硬的物体,他退了两步,却看见血淋淋的尸骸。 转眼间,长大的他举起刀刃,毫不留情割开一人的喉咙,扔到脚边,冷冷看向他。 季忠的尸体,面目狰狞、冤死的朝臣,再低头,断血刃刺在手掌中,寒光森冷。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月落……”又是一声,喊他的名字。 是谁?别烦我! 我不是内卫,我不想害人,我不是…… 他无助地蹲在角落,蜷下身,一遍遍地重复。 “月落,你在吗。” “到底是谁……”邱茗抱紧胳膊缩成一团,霜雪不断将他侵蚀。 忽然迎面吹来暖流,带了春日的寒气,冰冷但不失温度。眼前的光点愈发明亮,一步一步走近。 对了,他好像在等人。 阴暗不堪的记忆里,有个人,行过战火燎原,走过深院宫阙,穿过江陵漫天冰雪,来到他身边,温声说。 月落,我带你回人间。 翻涌的情绪骤然溢出,他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夏衍来接他了。 所有黑暗一扫而空,邱茗睁开眼,檀香缭绕,趴在枕边的人面色憔悴,下巴长了层胡茬。挪动手腕碰上对方脸颊,夏衍被这突入袭来的动静惊得整个人弹了起来。 邱茗笑了笑,嗓子沙哑,勉强发出音调。 “你怎么哭了……” “月落!” 那人一把抱住他,人间,果然不是他孤身一人。 烛台的蜡油堆成小山,夏衍等了近两月,脸明显瘦了一圈,空镜听他醒来第一件事,不诊脉不问药,当即把夏衍押去吃饭。 小和尚们围床边看热闹,被老方丈连哄带骗劝出屋门,转身,冲邱茗额头咚得敲了下。 就这一下看得夏衍心惊胆战,筷子险些掉地上,生怕一指头给人敲没了。 “闹够了?” “够了,”床上人乖巧回应,“不闹了,师父,我累了。” 窗外春寒料峭,树枝吐出新芽,还是当年的模样。 时光轮转,一切在变,似乎冥冥之中又从未改变。
第117章 元祥二年, 惊蛰过后,神都上京下了一天雨。街上行人步履匆匆,捡起身边遮雨之物, 防止身上淋湿。 宋子期怀抱药箱, 边跑边抱怨这鬼天气。哪知一个不留神,脚底打滑, 啪一下栽得底朝天。 “陛下头疾发作, 宋大夫照看一宿可有好转?”一把伞撑过头顶, 来者蹲下搀起他的胳膊,啧了两声以视同情,“这么着急回去?我说了等你一定等你, 子期还有什么不放心。” “少废话,南方地湿, 潮气易进体,我得给他多备几味药, 哎,手拿开,别把我的药弄湿了。” 阴了几日, 好容易见点阳光, 刚晒好的药材万般不能糟蹋,检查过后几片叶子完好。见人浑身泥巴、脏兮兮的模样,竹简之想笑。 “是是是, 不动你的宝贝疙瘩,”收了手, 伞不忘给人留下,小声问,“陛下真如传言所说, 每逢雨天头痛难忍,非叫太医署的人前去诊病?” 听闻此言,宋子期鼻孔冲天,一药箱砸他肚子上,撇嘴道:“什么头疾,皇帝她老人家精神得很,八成太子和公主又吵起来,她觉得烦,找借口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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