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妹体弱染了时疫,小的带她回乡养病,”竹简之不慌不忙,跳下车,拿出太医署签批的纸张,“北方冬天冷,大夫让我们回南边,这两天又发病,耽搁不起啊。” “回乡?”侍卫挑眉,扫了眼,“什么病非出城养,神都没好药吗?” “兄弟,”竹简之叹气,“神都郎中太医求了一圈,无药可医,只有换地方住,我总不能让她死家里吧?你好好看看太医写的,无方啊。” “少废话!”侍卫完全不吃这套,另外几人围上,当即下令,“老子不识字,都给我下车!” “哎,各位爷,她咳嗽易传染,年关将至,怕不合适吧……” 锋利的刀刃跃跃欲试,车内人听得一清二楚,夏衍半抱着人,虚弱的呼吸起起伏伏,另一只手摸向腰间长剑,铮一声脆响,剑柄抬起。 车外,竹简之陪着笑脸,屏息凝神,背后的手同样摸上剑。 侍卫怒目圆睁,手指僵直欲举起,战况一触即发。 “哎呦呦,诸位将军,何事如此动气?”来者喜笑颜开,挥动袖子冲所有人作揖,“神都近日不太平,有劳各位辛苦当差,巡查而已,怎就挤得挪不开道?” 说着撵衣摆避开满地谷物。 “大人,我等奉命行事,排查可疑之人,这人驾马车鬼鬼祟祟,肯定有猫腻。”侍卫不认识来者,可尖声的音调,一听就是御前的人,于是勉强抱上一拳,给足了面子。 “这个时辰出城?”太监李阗英瘙过鼻头,假意拢领口取暖,啧了两嗓子,“什么事?” “回大人,说有人体弱,需回乡养病。” “体弱多病啊……”李阗英笑得饶有意味,瞥向车窗,窗后人按剑不语,很快转言道。 “将军知道,陛下为宫中琐事心烦,下旨严查逆贼,可这查人归查人,切勿碍了往来人的路啊。” 弯成月牙的眉眼瞅向四周,争先出城的人群摸索递上文牒,脸上除了害怕,低顺的眼睛藏慢怨气。守城侍卫态度蛮横,粗暴地推搡着。 侍卫顿了顿,嘴硬说:“他们不服管教,我查严些有何不妥?” 李阗英摇了摇头,光鲜的衣服衬得雪片开满白花,音色低下,“陛下只令查出逆贼下落,没有让欺压百姓、截流不前吧。” 其余人看向头领,四下无声,竹简之捏了把冷汗,突然,清亮的声音打破平静。 “什么动静需太子殿下贴身人前来问话。” 侍卫纷纷后撤半步,拱手作揖。 “尚书大人。” 刑部尚书蔡轼姗姗来迟,摆手招呼,“守个门而已,该放就放,堵得水泄不通,到时候人抓到,陛下也得问责。” “蔡大人慧眼,” 李阗英话语又尖刻了几分,“上天怜悯,陛下慈悲为怀,有人封锁城门不让出入,百姓怨声载道,若一纸诉状告至朝廷,不知陛下会作何反应。” 侍卫咬牙,竹简之则乐开了花,李阗英冲人点头,“他们身份有异?” 厚厚一塔纸张拿在手中,侍卫憋了半天,回道。 “无异。” “无异就走啊,”蔡轼抢过文牒简单翻两页,不感兴趣,递还给竹简之,催道,“若真拖出人命,我得被太医署的人烦死。” 两方高压下,侍卫不得不松口,竹简之全程看戏,临行前向两人拱手一拜,而后不敢耽搁,慢悠悠扬起马鞭,走出几十丈后一鞭狠狠抽下,马嘶鸣声起,飞奔离开。 望着一行人走远,李阗英扫去身上雪花,身边人放荡的姿态有所收敛,一只手搭上肩,严肃下带有几分戏谑。 “眼皮子底下放行罪犯,可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尚书大人说什么呢,”李阗英含眼轻笑,余音缠绵,“不关太子殿下,是奴才本人的意思。” 繁杂的城门口寒风瑟瑟,一袭谎话,两人各怀一份心思。 “你行你的道,我当我的差,刑部不会和东宫过不去,但是。” 蔡轼一笑而过,手下力道加大,眸底寒光乍现。 “行书院,必须不存在。” 上京与淮州交界,树枝结上了层霜,奔波半日的两人好容易寻了个遮风的地方休息。 柴火燃起,白烟飘向天空,隐约有枝干噼里啪啦的声音。竹简之有意添了把火,检点随行物品,两纸包药递了出去。 热水冲开,褐色药汁,苦涩的味道即刻蔓延。 “从这里到缘启山,最快只需两日,你们有提前联络山上的人吗?” “……” “算了,你两声名远扬,通不通知都一样,”竹简之自知插不上话,拍屁股走人,“今夜风雪大,给他多裹几层,明日我送你们到淮州,神都那堆烂摊子,我看着,别瞎操|心。” 夏衍不答,火光照亮怀里人的脸,白得吓人,双颊强涂了血色,没有一点活气。 他无比冷静,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怕还是麻木,手指沾了药汁抹在干涩的唇间,邱茗似乎有了反应,滚动喉咙,皱眉头咽下去了几口。 沙沙的雪声陨落,夜已深,大地蒙了层雾气,守在外面的人打着哈欠,被一片雪扫到了鼻尖。 忽然树叶掉落,树林远方铁蹄声四起,竹简之当即睡意全无,转过身,夏衍已经半抱人站在面前。 “皇帝老人家不放心啊,”竹简之拔剑无奈笑道,“好久没试试神都大内的身手。” “我帮你。” “闭嘴吧,打起来没完没了,你小子赶紧走。” “竹石……” “你到底想不想救他!” 竹简之背对他,远处火光越来越明亮,总是微笑的人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剑身修长,竹结的纹路交错浮现。 “听我的,不到你拔刀的时候,别给老子生事。” 嘈杂声变大,林子中有大批侍卫包围。 “在那里!追!” “走……” 竹简之一把拽起衣领,大力推出。 “走啊!” “……” “十三!”
第115章 雪里路不好走, 淮州山脉连绵成片,弥散在夜里。 夏衍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抱着对方双手止不住发抖, 四周白茫茫除了风声无半点声响, 离开上京似乎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 缘启山下,破旧的木屋, 没有门板, 屋顶坍塌了半边, 勉强能对付一夜。 几个时辰前,望着云雾缭绕的山顶,夏衍本想一刻不停带人上山, 可雪太大,看不清方位, 加上邱茗冷不丁一口血呛出嗓子,让他当即改变想法。 屋内点起火堆, 床上人呼吸声沉重,他用雪水浸湿手帕,贴在额头上。邱茗的伤势很严重, 连烧两日没有褪去, 抽动身子,看上去像在发抖,动了半天拽下了被单一脚。 傍晚的时候邱茗醒来过一次, 可意识不清醒,眯眼看着眼前人, 断断续续问了些颠三倒四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错乱的记忆穿过好多年,混沌中甚至问夏衍常安和冉芷怎么没回来, 六公主成婚为什么没有喊他。破碎的过往,叙述不堪回首的一生。 夏衍搭着脉搏不敢放,仿佛一离手这人的心跳随时会停止。 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伸了冤,离开了神都,临渊寺近在眼前,月落,你不能死啊。 手抚上脸颊,很烫,微弱起伏的胸膛,邱茗还活着。 夜已深,温暖的火光给他雪一般的脸添了稍许红晕,戕乌叫了两声,惊扰了树枝雪,零零散散落下屋檐。 涣散的瞳孔逐渐聚拢,风动须臾时,昏迷许久的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容映入眼帘,夏衍睡在身侧,四周寂静,炽热的怀抱,稳健的心跳,他努力看清,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摸不到光的十二年,没有片刻安宁,坠入深渊的人满身血污,万鬼鸣泣,他拿着刀,如傀儡般麻木得杀死一个又一个人,用最惨烈的手段,把狱中囚犯折磨得生不如死。 直到那些刀刃打回身体,他再也拿不起断血刃。地狱的路好长,踩着尸骸,腥臭熏天,他原以为再也不会感到人间的温暖,身为内卫下场就是不得善终。 一生徒劳,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水深火热,每一秒都无比煎熬。皇帝的筹谋,大臣各怀鬼胎,朝野势力相争,他不断周旋、抹除、控制,直至再也承受不住。 用废的棋子不能活下去,天子一念之间,他的命运随之被下了死令。 遍体鳞伤的他走投无路,却不曾想,悬崖边上玉石俱焚,无可救药之时,有人愿意拉住他的手。只剩一色夜下,他的人间还在。 泪在眼里打转,修长的睫毛翩然扇动,他蜷下身,在对方怀里小心蹭了蹭。 夏衍被胸口毛茸茸的动静惊醒,忽而睁大眼,声音喑哑。 “月落?” “夏衍……你还在……” 一语出口,胜似轻叹,邱茗枕着粗糙的被褥,发丝垂落脸侧,无力地弯了嘴角。 “吃点东西吗?”夏衍煮了粥,知道邱茗不喜欢喝,少放了米,起身下床,“我给你盛一碗。” 邱茗滚动喉咙,五脏六腑纠结疼痛,空咽了几口唾沫,笑说:“好。” 趁人离开的功夫,他拉开自己的领口,胸前和腹部几处伤口胡乱结痂,绵长、刺骨的痛,血依旧缓缓外渗,刚换的绷带再次染红。 他时间不多了。 热粥里放了姜片,邱茗喝了几口,淡如白水,尝不出味道,心口灼烧,很快就吃不下了。夏衍见状没有强求,收起碗,把人挪回被子。 “睡吧,等雪小了,我们继续赶路,你坚持一下,进城就有地方休息。” 邱茗看向漆黑的门外,寒风拼命灌入屋内,纷纷扬扬的雪花鹅毛一样飘下,笑着逗他。 “你要带我去哪?” “琅祎,先前讲过,我们去找书锦怀。” “先生吗,”邱茗闭了眼,“我这个样子,先生不想见我,我没找到沈繁,怎么面对他……” “不会的,”夏衍撩开鬓角的头发,“他最担心你了,见到你,他一定高兴。” “先生喜欢花……他说过带我看。” 气息打在耳畔,邱茗的声音很小,小到夏衍俯身才听见。 屋里火堆弱了点,跳动的火苗烧成了烟灰,夏衍给他拉起被子,“你先睡,我加点柴火。” “不要。” 邱茗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拉住他,可惜力度弱到手指撵了下就滑落床边。视线几近模糊,触碰对方才能感到夏衍的存在。 “好,我不走,你想做什么?” “江州的花开了吗。”邱茗笑着问,用尽浑身力气探近。 没头没脑的问题,夏衍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神骤然暗淡,抱起人要走。 “夏衍。”邱茗很平静,摁住手制止了他的动作,重复问了一遍,寒夜降临,就像问他吃酒那样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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