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区别吗?他是天子。” 陈京观冷笑一声。 那高位上坐着的哪里是百姓的天子,分明是是百姓的蠹虫。 “那盛州已经河水倒灌两日,今夜又是一夜的雨,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陈京观说完顿了顿,宁渡望着他有些发怔。 他想去救,他一直都是这样的陈京观, “南魏还有遥景,只要短不了他嘴里的吃食,他不会在乎的。” 宁渡的话陈京观自然明白,要论阙州的冷酷,他比谁都更有体会。 “他们已经放弃了,”宁渡说着,甩给陈京观一张收条,“我这次跑的生意,是盛州的知州和最大的盐商。” 昌用商行门口的车马还在往那两座新起的院子里送东西,里面的人热热闹闹的准备吃晚饭。 门口的小孩吵嚷着让母亲去买一份盛州特产的黄米凉糕,他们甚至不知,明日会不会有恭贺乔迁之喜的人上门。 “只有盛州抵住洪水,才能确保洪水淹不到阙州。他们心里的算盘,打得真响。” 陈京观手里攥着那个收条,语气里尽是冰冷。 “师父,我去救。” 果然,宁渡叹了一口气,眼睛里与其说是诧异,更多的是心疼。 “想清楚了?你可就这一次机会。” 陈京观没回答。 瓦缝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八仙桌上,溅起的水珠湿了他的衣角,忽而落下的水珠砸在他的发梢,他就紧紧盯着那张银票。 “那是你为了陈频谋划了这么多年的准备。你确定,是现在吗?”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陈京观的话掷地有声,他正对着宁渡的目光,宁渡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 “我要为父亲寻个真相,也要为百姓寻条生路。他用命换了南魏苟延残喘,我就试着让它改天换地。” “这一场水患,或许就是最好的时机。” 明日,是陈频的祭日。 这八年间无数个远远地一瞥,那根刺一次次拔出又插入,一次次鲜血淋漓。 风霜带走了京观原本的模样,人们也慢慢忘却了那个八年前昙花一现的姓名。 但是陈京观忘不掉,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 翌日清晨,一夜的雨后云层不再如前几日般压抑,可依旧不见太阳的踪迹。 天刚泛青,雍州城边一队车马从昌用商行出发。同时,一支部队自平州、凌州跨过了敬安山。 早在半年前,昌安营的军户造册上就开始有人被除名。 因为来办的人是陆家小爷陆栖野手下的桑柘,而那些人多是退伍失孤的鳏夫和寡妇,主管的人便没有多问。 时至今日,当这一万人出现在雍州边界时,陈京观多年的谋划才现了雏形。 “少将军,平远军所有将士一万零七十三人,听您调遣。” 打头的男子是这支队伍的将领,鬓角处已尽染霜白,他见到陈京观立刻下马行礼,将手上的雨水擦了擦,从怀里拿出一份信递给他。 “这是陆小爷给您的信。” 陈京观拍了拍眼前人的肩,道了一句“辛苦”,伸手接过那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笔,落笔处却尽显苍劲。 “从此,北梁再无这些人的姓名。” 这一仗,陈京观不能退了。 “直至此时,各位依旧还是自由的。想要走的,我会让栖野还给你们户籍,至少,你们在北梁还有一口饭吃。如果留下了,今后你们只有一个名字,平远军。” 陈京观此话一出,原本连夜行军有些疲惫的兵士都扬起了头,目光如炬般盯着说话的人。 为首的将领偏过头看着陈京观。 说起来,他儿子若没上战场,应当和陈京观一般大。 “我们是北梁的军户,生来只有打仗这一个选择。陆将军是好人,可他救不了我们。如今您和陆小爷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这场仗,我们打得心甘情愿。” 旁边的兵士齐声附和,依稀间,陈京观能听到他们压抑在喉咙里的哽咽。 北梁是军事起家,预备役人员是国家的第一资源。 北梁开国皇帝打下北梁七城后,将在籍士兵全部入了军户,一代为兵,世代为兵。 军户家的儿子,到了一定年岁便要入营,连军户家的女儿,也只有嫁于士兵和自己入伍两种选择。 最初的军户制解决了北梁开国局势不稳的困境,让许多为北梁卖过命的人有了口饭吃。 随着北梁的发展,军户制却成了对这些人最大的限制。 他们的存在,更像是这个军事国家大肆侵略后的印迹。 将领口中的陆将军,是与北梁如今的掌权人元衡,一起谋划八年前吞并东亭之战的陆晁。 他出身军户,但官路亨通。如今自己是北梁的昭武将军,长子可承袭爵位,次子也可自行择业。 自北梁实行军户制以来,只有陆晁用一身的伤和累累军功换了自由。 “好。”半晌,陈京观缓缓开口,“承蒙各位信任,平远军今日成军,来日,各位都是功勋!” 语毕,陈京观抬手示意,部队便开始向前行进。 他等着前头的人走远了,拉住自己身边的将领,将自己的平远军令给到他手里。 那人本想要推脱,却被陈京观压了下来。 “董叔,这军令只有您能受得。” 被叫做董叔的将领原名董辉,他前半生为了北梁鞠躬尽瘁,最后只落得个满门忠烈的牌匾,现如今再穿上这身盔甲,他心里思绪万千。 “您放心,我们怎么出去的,我们怎么回来。” 陈京观听得出董辉语气里的决绝,他挂起笑轻轻摇头。 “咱们今日,不是去打仗,是去救灾。” 董辉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岭扬江洪水,南魏皇室见死不救,如今河水倒灌淹了半座盛州城。我知道最初我与你们说的,是我要去阙州讨一个说法。可如今,我想先救救曾经于我有恩的乡亲。咱们手里的刀,杀得了仇敌,也当得了英雄。” 陈京观说这话时,董辉想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您是少将军,我们只管听命。” 董辉朝着陈京观深深举了一躬,翻身上马走到了队伍前头,将军令传到了各个分阵。 至此,平远军自雍州起势。 之后半个月,陈京观与董辉各领一队人马,分别从廊州道和雍州道走,沿路将马车上的粮食分给灾民,帮着各地自发形成的救援队伍抢救还活着的百姓。 后来他们装备不够了,就徒手在泥浆里挖。 虽未打仗,可也是满手鲜血。 等着雍州和廊州的灾情基本控制住了,他们动身去了广梁最南部的盛州。 因为地处广梁平原南部,岭扬大水裹挟着广梁的土一起汇进了盛州,盛州的盆地结构承受了所有泥沙的袭击。 家住在半山的人有幸躲过一劫,最下游的人多半都随着洪水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现在家里还有灯的都点着,就为了给活着的人留个念想,如今这陆地上水天一色,那点点煤油灯与天上的星星汇成一片。 盛州知州在接到宛达要泄洪的消息后就开始着手搬家,但他为了防止乡民暴乱,全然隐瞒了这一消息。 盛州北部的人还可以及时撤往廊州和雍州,南部的人却因没有官令无法进入阙州。 洪水发生倒灌的时,盛州的几个小村落几乎无人生还。 “少将军,那几个南边的村子还去吗?” 董辉跑到了陈京观旁边,原本墨蓝色的盔甲里衬让汗水和泥水浸成了黑色。 他刚给几个失温的小孩灌了些姜汤,吩咐手底下的人继续去搜幸存者。 “去,咱们去看看阙州城。” 第3章 平远军在盛州中部待了五日,帮助盛州南部还幸存的百姓撤离到了雍州。 随后,陈京观又派了一部分人折返回盛州上游加固大坝,疏通了广梁河道,开始着手帮助百姓建屋立舍。 可从平远军起势至今,阙州没有半点动作。 陈京观带着一千人马,从盛州的边界往阙州去,路上越往南,房屋损毁就越严重。 有时能看见挂在树上的婴孩,应该是父母为了让他等待援助挂的,他们没想到救援迟迟未出现,婴孩就在滔滔洪水中饿死了。 “到了。” 陈京观挥手,董辉停下了行军。 他们眼前,便是阙州城城门。 这门当时花费万两修建,从盛州和廊州招募万民工匠,由工部尚书周原任亲自督造。 纵使今日来看也依旧是恢弘无比,两侧的雕龙样式依照的是崇明殿前的纹样,主体的棕红色保留了原木的痕迹,却更显出用料的奢华。 可这门一修好,便开始实行官令制。 除持有官令者,不可入阙州。 昔日的阙州城门总是敞着,外面的人能隐约听到阙州南市的热闹。不少想要将自己的货送进去的商人,他们驾着马车在城门口周旋许久,最后多半是货进去了,人却留在了外面。 如今的阙州城门,十丈高的墙里嵌着紧闭的大门,城墙上的南魏战旗屹立不倒,越是靠近,越能看到更多的骸骨,有些甚至已经被洪水冲的面目全非。 在离城门不足百米处,死者,多是背部中箭。 董辉望着沉默的陈京观,连夜的奔波让眼前的人多了一丝憔悴,但此时的他抿着嘴望着前方发怔,定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替他们入殓。”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草丛晃了晃,紧接着一个灰色的身影努力朝平远军的方向爬。 陈京观没有看清是什么,便想上前。董辉伸手去拦他,他摇了摇头,起身下马,扶着刀一步步走过去。 就当他要接近草丛时,城门打开了。 “谁在哪!报上姓名,有无官令?” 一个身着鲜艳盔甲的兵士扶着刀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巡卫。 他们的盔甲改了旧时所穿的制式,镶嵌了些华而不实的宝石,将更符合南魏人身型的短柄剑改为了昌安营的长柄刀,更显得不伦不类。 “陈京观,没有官令,也不打算进阙州。” 陈京观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草丛边走,隐约觉得那是一个和平芜差不多大的孩子。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前面的士兵便快步上来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没有官令不得靠近阙州城!否则格杀勿论!” 士兵的动作激怒了本就忿忿的平远军,后面的将士纷纷下马,将守城的士兵围在中间。 虽说他们只有一千人,可这一千人,曾经代表着世上最不怕死的军团。 “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想让你为难,我今日只把她带走。” 陈京观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人,抬手推开了脖子上的刀,可守城的将士依旧挡在他面前。
福书网:www.fushutxt.org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12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