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隼当真是半点儿也不留念,宁离一起身,立刻便跟着。浑然不顾它原本的主人就坐在案后,倒像是从没有存在过一般。 张鹤邻将人送别了回来:“主君,那只小隼就跟着宁小郎君去么?” 裴昭手握著书卷,微微颔首:“……既是有缘,便随它去罢。” 【他那小隼养得原本也不甚精心,倒不如成人之美。】 。 朝升夕落,裴昭虽是在别院中静养,但京中要紧事务,仍是一一报道了他跟前。 “西蕃的商队如今还待在城外驿站,如今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 “铁勒客商打听了几日,自觉入城无望,如今已经启程返回……” “时家老侯爷递了摺子,来弹劾宁王世子,希望您对他严惩不贷……” 裴昭原是闭目宁神,听萧九龄一桩一桩念着,先前那几件事都没什么反应,听到了时家这一节,唇边淡笑,但是那笑容却无甚温度:“哦?是怎么说的。” 萧九龄道:“列了三项罪名,说是跋扈嚣张,狂妄无礼,奢靡无度。” 裴昭轻哂:“倒还有脸皮,上这样的摺子来。” 城中的禁才将将解,时家人就飞快的上了折。裴昭本还不知他们连夜进城是为何,这不,缘由就呈到了跟前来。 时家二郎究竟是怎样的脾性,难道他自家还不清楚么?纵使是宁王世子张狂了些,时家的这位,出言挑衅,先生事端,难道就是什么好笋了? 一窝子歹竹罢了。 。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宁王世子密信如何?” 萧九龄道:“陛下可要一看?” 裴昭说:“送上来罢。” 当即萧九龄就将木匣奉上,说道:“这木匣子里有梅花两枝,布条两卷,此外还有密信一封,便没有别的了……属下猜测,那梅花只是掩饰之物,真正最为重要的,是匣子中的密信。” 萧九龄将密信呈来,封口处已经被揭开,那是用特殊的手法,融化了封蜡。 信封上只有四字:阿耶亲取。 裴昭见了那字,首先便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那字迹十分跳脱,浑没有个形状。能这般称呼宁王的唯有宁氏世子,见字可知其人,他心中的印象就又低了一分。 待得将这密信打开来,一张洒金信笺,入目的只有一句诗。 一句几日前,他才细细讲给了人听的诗。 裴昭捏着信笺,手指不知不觉间用力,他沉声道:“宁王世子叫什么名字?” 萧九龄不解其意,恭谨道:“单名一个‘离’字。” 宁宁…… 宁离。 原来是宁离!!! 裴昭有一瞬间失神。 怪道说有家中带来的杏皮茶,李广杏可不正是沙州的物产! 怪道说那会捡到他的那只小隼,那日宁王府的车队,可不正是经过了滁水河畔? 处处都是破绽,而他竟然还没有发现。 不…… 唯有刻意欺骗,方才称得上破绽。可是那小郎君眉眼清澈,一望就见底,清脆的交代了自己的名字,根本就未曾有半分遮掩。 只是官话说得并不甚好罢了,阴差阳错下,以至于裴昭听错了音。 。 那屋里忽然沉寂下来,案首后的主君不说话,案前的萧九龄也不敢妄自开口。 陛下已经思忖良久了,看来那密信上,真的有了不得的东西?! 许久。 裴昭开口道:“你说他快马加鞭赶去驿站,就只为了送这只木匣。” 萧九龄答道:“正是。” 那木匣是已经呈上的,却迟迟没有打开,裴昭目中示意,张鹤邻连忙上前,启开了木匣。 匣子内光景入眼,却教裴昭为之一怔。 刹那暗香 来。 原来那木匣里,除却一枝如雪的白梅外,另还有一枝红梅,盛放如火,错落有致。 ……正是不久前裴昭亲手摘下。 只是,时间过得久了,那含苞的红梅盛开,早开了的白梅……也将要凋谢了。 。 怎么会闯上这样的情况? 裴昭一时间有些错愕与无奈,他目光看过萧九龄,心中也明白,并不能怪萧九龄自作主张,将这一封家书截了下来。 宁王世子快马加鞭,亲自赶去驿站,六百里加急…… ……不过是为了折梅赠书。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初遇时的那一日,隔着厚厚的高墙,他听闻到少年人纯质甘甜的心意,心有所动,于是也折了一枝,送与那小郎君。 未曾谋面,便已别过。 却未曾料想,梅花与书,皆被他阴差阳错截了下来。 裴昭按了按眉心,些微作疼。 以为暗藏的阴谋,兜兜转转,却被摊开明白得彻底。 “金珠呢?”他忽然道。 萧九龄连忙将锦匣奉上,言道:“驿丞还未来得及花掉,已经被暗卫截下。” 当真是满满当当的一匣子,就只为了千里传书。 锦匣被打开了来,明晃晃,金澄澄,那耀目的颜色,当真是要晃花了人的眼睛。 即便再看一次,萧九龄也有些咋舌:“听闻宁氏坐拥沙州、西北巨富,果然名不虚传。这宁王世子随手一掏便是一匣金珠……也太豪阔了些。” “……豪阔?” 萧九龄听着裴昭的语气,以为他不喜欢,连忙道:“是,挥金如土,太过奢靡。” 裴昭目光扫过怒放的红梅,终于摇了摇头:“不过是事出有因。” 萧九龄心中迷惑,却不知究竟为何。 裴昭道:“封上罢,寄到沙州去。” 他点头称是,欲要接过,手已经抬出去了,又听裴昭说:“等等。”彷佛是有一些难以决断。 那一封薄薄的家书捏在裴昭的手中,而那一只木匣……到底是没有送出去。 。 萧九龄琢磨过来、琢磨过去,也琢磨不透裴昭的心思。 眼见着张鹤邻出来了,连忙迎上,问道:“张公公,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王世子一匣子金珠,六百里加急就为送一封家书,听上去就是世家子弟的荒唐习性。这等行径,陛下一向都不喜欢,萧九龄也习以为常。但今日陛下的反应却十分奇怪,竟然说了句事出有因,彷佛都能理解了似的。 萧九龄委实不明白,陛下这意思……是赞同了吗? 张鹤邻瞥了他一眼,其实他今日心中的惊讶也不少,虽然的确有些猜测,可那是陛下的心思,怎么能说出来? 于是张鹤邻道:“萧统领是想要揣测圣意了吗?” 萧九龄:“……” 这帽子扣下来,萧九龄可是一点儿都当不起,连连摇头:“没,没有……只当我没问过罢,张公公。” 张鹤邻站在檐下,看着萧九龄一溜烟的走远,心里“啧”了一声。 这萧统领,虽然统御奉辰卫,武学造诣精深,但论起心眼子来,那可是比另一位武威卫的长官差远了。若方才在陛下跟前回话的是薛定襄,只怕虽然心中诧异,但都埋在心底,半句话也不会问的。不过是不动声色的记下来,日后遇上那宁王世子,更加小心一些。 。 宁离将白腿小隼带回去了,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他将白腿小隼从袖子里取出来,点了点这小家夥的脑袋:“芝麻糊,下次你可不能再乱跑了。” 他快步过去,把小蓟给唬了一跳。 “郎君,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明明刚刚看着,影子也不在呀。 宁离方才自己是悄悄出门的,并没有叫上小蓟。想来是陵光一贯沉默寡言,也没有对外说。于是他说:“我出去找芝麻糊了。” “呀!难道走丢了?”小蓟连忙道,“郎君找到了吗?” 但也不需要宁离回答了,只要一低头,就可以看见他手里探头探脑的鸟儿。 这白腿小隼生的十分伶俐可爱,但是这跑来跑去的,却十分累人找。 小蓟想了想,建议道:“郎君,您何不选个笼子把它关起来。省得它到处乱跑。” 宁离摇头:“它的生长环境,本来就应该习惯在天空下翺翔的。我怎么能把它给关着呢?” 但今日的事情还是给他提了个醒。他需要一个东西,明白这小家夥去了哪里才是。否则像没头苍蝇一样的找着,那可是半点都不好。 。 白腿小隼昂着脑袋,对食槽里的豆子、高粱、谷粒,可是半点没有喜欢。 宁离看着他这样子,一时间失笑,想起来了在隔壁那处所见到的几个枣核。 宁离就对小蓟说:“取些果子来。” 小蓟说:“世子可是饿了,可还要些什么?” 宁离倒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本来只是想喂一下这只娇贵的白腿小隼的,被小蓟这样一说,彷佛倒真有些饿了。 “……那来碗甜汤吧。”宁离说。 “郎君,我还以为您不喜欢吃甜的了呢。” 宁离说:“少一点就好,吃多了……就会变得太齁了。” 他喝了一碗桂花糖芋苗,白腿小隼吃了一碟饱满的青枣。大抵知道自己今天飞出去这行为有些将主人惹怒了,连吐枣核也吐的十分乖巧。 这一人一隼解决了吃食,都很是安心的睡觉。 。 翌日,雪停风止,天光转晴。 “下了这么多天的雪,可终于放晴了。”姚光冶满面含笑,“……世子可要出去转转。” 日日下雪的时候都还在外边转,现下雪停了,风光正好,更没有理由闷在屋里了。 当下宁离抄起白腿小隼,笼在自己的袖子上就出了门。 他这处院子虽比不得沙州宁王府,但胜在江南山水,十分精巧。听侍从说,梅林过去了,边上还有一处温泉,乃是引活水砌成的池子。 如今凛冬,正是泡温泉的好时候,宁离一时兴起,当下吩咐准备好一干物事,快快活活的把自己沉入了池中。 温泉水滑,暖气氤氲,抬眸但见梅枝树影,遥有暗香来,好一番快活滋味。 等到他懒懒的爬起来了,却发现小隼又是一溜烟的没有了影,见着太阳要落了,也不曾回来。 宁离眺远,白腿小隼朝着飞过去的方向,正是梅林那边,又越过了院墙……那是裴行之的院落了。 诶,也真是奇怪。他好好的养着的一只隼,怎么最近总喜欢往隔壁院子跑呀? 。 宁离收拾好了自己,便朝着梅林那边走去。温泉相去并不远,林道石径上,静悄悄的。 他走了过去,忽然听见了那边的动静,心里一动,小声唤道:“……行之?” 墙那侧安静了一小会儿时候,传来一道微微喑的声音:“是我。” 果然是裴行之,没想到这么巧,今日又在院子边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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