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出了杂货间,准备上街头找活计,人还没走出半里,便铩羽而归。 回了后巷,专程去了趟棚帐里,交代楼枫秀近来少出门闲逛。 定崖县除了盛产海货,还盛产地痞流氓。 历经数任知县,无人能来摆平。 地头蛇当家做主,没有捅上天的篓子,便没人再敢插手管过。 而衙门如今忽然这么卖力搞动静,起因是徐府门中小姐诊出一个月身孕。 怀孕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她既没成亲,也没婚约。 徐小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顾琴棋书画,是定崖县闺阁小姐之表首。 小姐自称上元节夜私出府邸,只为观灯,当夜归迟间,遭流氓欺辱,至今迟迟不说,主要是觉得丢脸。 衙门差人逮了几个地痞,要她去指认样貌,徐小姐却又说自己没能看清对方样子。 徐老爷家财丰厚,怒悬五百两银子抓拿淫贼。 因此,一伙没帮派庇护的闲散无赖,被衙门抓了个七七八八投进了大牢。 定崖当地知县,名为顾青民。 刚满三十年纪,却把定崖县治理出老眼昏花的水平。 他前两年刚上任时出手管过,但无组织无手段,反被地痞无赖戏弄。 后来吓的轻易不敢走出衙门,简直比以往还不如。 那知县年纪太轻,手无缚鸡之力,也无雷霆手段,不光镇压不住地头蛇,连当差衙役也在其中浑水摸鱼,专逮平民百姓欺负。 非说这位知县大人多差劲,他倒也没有因治理不成,便沆瀣一气搜刮民脂民膏,贪贿享赂。 据说初来乍到头一年,还妄想整顿两大毒瘤白虎青龙。 但雄心壮志并不能抵消他的无能。 没有经历过江湖之苦的顾青民,连个地痞都教训不了。 上位没几日,因为婉拒贿收,当晚就误撞了醉汉,被打的下不来床。 后来,人被无罪释放,他伤还没好。 因此,总有些个衙役,嫌前途不景气,自食其力,办个闲差还要看有无利可图,私底下收受贿赂,顶着官职头衔,比地痞还无赖。 徐老爷为什么要赏银五百两? 当然是因为不觉得衙役能捕捉真凶,只能希冀地痞子们互相检举。 老杜提醒倒是其次,楼枫秀也有自觉。 他啥也不用干,生就一幅吊儿郎当流氓样,但凡出门,一定被抓。 阿月就不同了,出门行书不受妨碍,三十三街里翻一遍,很难找出第二个比他瞧起来清白无害的。 可惜老杜千防万防,防不住二撂子被抓了。 衙役赎人索贿,凡入狱者,一个人头二十两,外加八钱脱罪书,五钱误劳费,三钱茶水钱。 无论二十两还是八钱银,几个人凑出全部身家,也拿不出一个零头来。 被抓事小,怕就怕被屈打成招。 阿月代笔这几日,迄今存了,楼枫秀数了数,共计两钱零二十一个铜板,还差十万八千余里。 老杜拿了这二钱,只说到衙门先行打点打点,看能不能请他衙役兄弟通融。 再不济,也免得胡乱扣上罪名。 这一去,等到入夜方归。 楼枫秀靠在后门外头等了半天,见人回来,问了问情况。 老杜状态游离,支支吾吾半天,只说衙门里的兄弟说了情,给折了中,赎人只要十两。 十两跟二十两,对于他们来说区别不是很大。 总之都是没有。 老杜神情恍惚,思虑散乱,楼枫秀以为他心里担忧,拍了拍他肩头道“十两还不好办?交给我。” 说罢就要走,老杜却突然喊住他“秀儿!” “干什么?” 老杜握紧了拳头,酝酿半天,苦笑道“我只是在想,你说,你说咱们如果能,能有幸抓到侵犯徐小姐的流氓,那该多好。” “这好事还能轮到你头上?别想了,交给我就是。”楼枫秀摆摆手,进了后院,拐进棚帐。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楼枫根本没什么好办法。 他装模作样睡下,半夜趁月色出门,打算入户行窃。 蹑手蹑脚走出门,到主街专寻了一处高门大户。 正要翻墙,忽然被人抓住手腕。 “枫秀。” “操!”楼枫秀简直纳了血闷,他动作那么轻,连狗都没醒,阿月耳朵顺风长的吗?就这么觉浅? 事已至此,他从容道“你在门口,替我望风。” “我会解决的。”他手中力道加重。 “你解决?靠你写那几个字得写到明年,二撂子早被人打死了!” “不会,你只等我一日。”阿月目光坚定道“我们回家,好么。” 见他这样坚持,楼枫秀暗想,一日就一日,大不了明天晚上出门时候手脚再轻一点就是了。 今夜注定难眠。 除了牢里的二撂子没心没肺,事不关己呼呼大睡。 其外三人,各怀心事。 老杜的确去了衙门,他打点上下,不仅免了一半银两,期间还有幸得知,那遭人侵犯的徐小姐,有个小名,叫做绒儿。 他托人将绒字写在掌心,此刻坐在杂货间里的硬板床榻,望着挂了一排又一排,夜色里如鬼如魅戏装,硬生生苦熬到三更,眼里已然充血。 五百两。 五百两,这些银子,甚至可以赎回一百个二撂子。 他可以带二撂子离开这个鬼地方,不必再寄人篱下,不必困于残臂无谋生之路,不必再被几件戏服为难的低声下气。 他可以过他想过的任何生活。 老杜走出杂货间,绕往后墙,靠近棚帐。 帐内火光温柔,只有粉粉窝在火堆跟前,睡的四仰八叉。 掀开薄被,那个主宰命运的帕子,就这么轻飘飘坠落在草席上。 半残肩臂痉挛不止,老杜伸开五指,因愧疚而紧迫,冷汗湿花了掌心笔迹。 可他早将文字形状,牢牢记在心头。 一模一样。 甭管是不是楼枫秀,总之徐小姐又不能认出。 此时证据如铁,交出去,就是白花花的五百两。 他太紧张了,双目赤红,转身无意间踢散了火堆。 火星烫到粉粉背上,烫的狗子嗷一声跳起,四处乱窜,带起火舌,舔上棚帐,迅速蚕食。 楼枫秀与阿月回来时,棚帐内火光正亮。 见景,楼枫秀迎着火舌便往里钻,忽然听见老杜叫他“秀儿!” 老杜抱着狗,粉粉在他怀里呜呜咽咽。 他浑身脏灰,衣袖烧开了几个洞,一双眼睛杀过人一样的发赤。 狗命无碍,棚帐里除了一口锈锅,压根没什么东西值钱。 可不知道楼枫秀造了什么邪,眼看还要往里冲,幸而老杜拦到跟前,挡了路。 还没摁住人,一抬眼,却看见阿月冲了进去。 棚帐不大,阿月一进一去间,轰然坍塌。 他破袄燎烧几个洞,手里夺出一只烧的黢黑的草枕。 草枕烧散了,露出里面一个胖头胖脑,龇牙咧嘴的泥老虎。 老虎断了尾巴,花色陈旧,磨损严重,处处露出底层泥料,经火一熏,更显惨不忍睹。 楼枫秀要取的的确是这样东西,失而复得,却不见笑意,扬起手,只想给阿月一巴掌。 可是看他一张熏黑小脸,巴巴捧着他的小老虎,最终没能落下去。
第10章 所幸火势不大,棚帐烧塌后,幸而没有殃及房舍。 几人担水平熄了火,将烧毁的棚子收拾干净,便去河道清洗满身烟灰。 此刻已至日出,晨初风寒,阴云密布。 楼枫秀揪住狗子后脖颈,靠近水面为它清洗身上沾染的火灰。 粉粉嗷嗷惨叫,四肢并用挣扎,刨起水花尽数溅湿他额前长发。 崽子后背跟脑袋上烧掉几撮毛,被这么洗上一通,半秃不秃,模样丑的出奇。 楼枫秀将打湿的头发随意拢到脑后,露出鲜为人见的美人尖。 常年掖藏起的眸子漆黑明亮,被崽子丑态激的笑意盎然,眼尾一勾,唇角扬起弧度,隐隐露出齿尖,正如普通人家贪玩的少年郎。 他拎着狗崽子送到阿月跟前,本欲分享它那副憨态,却发现阿月正浸在河里清洗泥老虎! “蠢蛋!”楼枫秀出手,迅速将泥虎捞起,冲阿月怒道“长不长脑子,它是泥巴,不能见水!” 泥虎本就褪了色,见水略略晕散了颜料,更加难辨其状。 胜在内里黏土倒是顶好材料,见火并未开裂,见水也不曾融化。 楼枫秀埋头细细擦干水渍,便听见阿月歉疚道“对不起。” 他绷紧了嘴角,不知如何回答。 本就是阿月冒火才得取回,不该道歉。 “枫秀,我会送你一只,不会褪色,不会断尾,新的小老虎。” 他神色相当郑重,甚至带着怜悯。 楼枫秀错开目光,佯装满不在乎转身,冲老杜道“这家伙,当爷是小孩呢?” 回眸间,却见老杜盯着自己,眸中含赤,眼神近乎狰狞。 二人骤然对视,老杜猛地回神,俯身捧起一把冷水,使劲搓了两把脸。 他一甩水珠,冲二人道“秀儿,你跟阿月先回我那睡会。我去,买早点去。” 楼枫秀手指渐渐收进,将泥虎收进怀里,退后一步,缓缓仰首躺倒地上,片刻没动。 老杜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开口。 “不回了,你去,我就在这等你。” “好。”老杜点头,抬腿便走。 “杜爷。”阿月忽然喊住他“带上银钱了么。” “带了。”老杜还待动身,阿月却又问“够么?” “够,够的。” 阿月冲他笑了一下“杜爷,早去早回。” 那笑容让他一个晃神,老杜僵硬点头。 只等老杜走后不久,楼枫秀忽然起身,他欲盖弥彰,对阿月道“对了,我忘了告诉老杜,我要吃什么。” 阿月拾步跟上,楼枫秀转头,恶狠狠盯着他“你不准去!” “为什么?” “我说不准就不准!敢跟过来,腿给你打断!” 说罢,楼枫秀跑了起来。 而阿月一如既往,表面乖巧,实则并不听话。 楼枫秀即将跟上老杜,可他没有喊住他。 老杜打小演练武生,晨起,是不吃早点的。 而他一个居无定居的地痞无赖,更不会有这么娇气习惯。 他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他又不太明白。 老杜原本拾步如常行步,直到他拐过一条街弯,慢慢停下脚步。 他从怀里拿出那张带着胭脂香味的帕子,不知心里思虑了什么。 而后,他跑了起来。 楼枫秀忍不住跟上几步,远远的,望见挂着徐府匾额的高墙。
福书网:www.fushutxt.org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2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