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臣沉声道:“你是说——先让郑竹暮把他欠下来的债给还了,多活几天?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这是圣旨,我改不了,难不成你敢改?” 何逸钧道:“我是说,你作为钦差大臣,有念圣旨的权利,所以可以将我刚才说的话,写下来上交到门下省那边去,托付门下省再拟一份圣旨,上交圣上。” 钦差大臣已走到了何逸钧跟前,止步,烦道:“我想死啊我!” 说完,钦差大臣回到了原位。 良霖戳了戳何逸钧。 何逸钧无奈地摇摇头。 办法已经用完了。 郑竹暮似乎是集够了怒气,忽然压着嗓子壮气道: “施怀笙这种人才是真真切切的昏君,有脸拿那天晚上车夫轮胎坏了的事情作为抄书斋灭门的理由,有脸拿科举多人中贡士的事情充当少书斋灭门的藉端。” “却没脸拿郑竹暮是前朝皇帝这一生一世最忠诚的臣子作为我书斋被抄灭门的缘由。” “就算那晚那位学子不在场,就算所有人都没敢说话没敢阻止,施怀笙今日照样会下我书斋灭门的旨。” “施怀笙有脸不完善江湘城会试赴京赶考设施,却没脸说不完善是因为郑竹暮本身就是个江湘人。” 郑竹暮声调时高时低,不甘的情绪渲染每个学子。 原来圣上故意不重视江湘城的原因是这个。 学子们本能地将思绪沉浸在郑竹暮的话语中。 在郑竹暮话讲到一半时,钦差大臣登时眉头紧锁,已是忍无可忍,厉声道:“带挂在墙上的那张费纸回去,其他的不用拿,放火!整个书斋都要放!屋顶放院墙放!浇油!煽火!” 守在院外的官兵们听命,扛着一大罐油和几十根燃起来的火把,径直入院。 学子们纷纷朝院门而去,将那些即将靠近楼房的官兵们牢牢围成一圈。 你挨我我挨你,不肯让出一条通往楼房的路。 都快跟官兵们脸对脸贴在一起了。 学子们各喝各抗议的口号,声音嘹亮却乱成一团。 官兵们推开学子,学子们又推了回去。 不肯后退一步,只肯前进一步。 其中一名官兵恼火,从院外车上抽出一柄木枪,回院里用枪扎向前排其中一名学子肩头: “都给我滚开!要不是顺明帝宽宏大量,圣旨才会有言不杀你们,不然我等早就把你们砍个五马分尸!” 被枪扎的那名学子遂不及防,伤口处顿时爆开血来,连连往官兵左侧扭动几步。 然而学子们抗议的声音仍然未停息。 其他官兵见此方法很有效果,纷纷从外边抽出长枪。 学子们早已怒形于色,见状,自知自己手无寸铁对付不过持枪者,但仍未让出一条路给官兵。 反而越挨越紧,没一个怕死怕伤的。 官兵接着刺,刺伤一个又一个学子。 惨叫声不止。 终于刺开了一条路。 官兵们先到各个房里去撒油,不一会儿便撒完了。 何逸钧和余久择仍在书房里,一起唤着郑竹暮赶紧出书房。 余久择道:“郑先生,您就听一回我的话吧,请假条可以不批,但是您现在必须要跟我们出去,大家都不想让您死,您也不能死,您要活下去。” 何逸钧道:“郑爷,你想想,我们为了让你活下去,很多学子都受伤了,你又何必固执地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学子们因为你受的伤都白受了,跟我们出去吧。” 郑竹暮阖眸,平淡道:“你们不要再喊了,我是不会出去的,他们快放火了,你们赶紧出去吧,我自己呆在书房就可以,况且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余生也不长了。” 书房里的官兵撒把油都撒完了,但又见油还有剩余。 于是拿起勺子,捞起油,往郑竹暮脑门上浇去。 一滴滴油顺着郑竹暮的发丝流淌而下,潦倒得不成样。 郑竹暮骤然睁开眼睛,睥睨这名官兵。 何逸钧跟余久择也在睥睨这名官兵。 官兵傲气十足,跨步迈出了书房,道:“油都撒完了,开始放火!”
第19章 学子们一听“放火”这个词,又见郑竹暮仍稳坐在书房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于是纷纷往书房门外靠拢,疯了一般叫嚷着“郑先生速出书房”。 耳畔官兵们的接话声瞬间变得细微而迢迢,就好像他们和官兵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们只需要完成他们的叫嚷,其他事皆与其不相关。 书房内。 余久择用一块手帕为郑竹暮擦拭头发上湿漉漉的油。 何逸钧紧紧抓住郑竹暮的手,不舍得,哭腔道:“长这么大,一起生活足足有七年了,我却从没跟你说过我心里想对你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不会走的,不对吗?” 郑竹暮道:“我当年是怎么教导你的,想说什么就趁现在这个时候说完,我会走的,腿断了我也要走。” 何逸钧口中塞着千言万语,总结出来就一句话:“我其实最离不开的就是没有你的日子,习惯了你的叫骂,习惯了你的清淡。” “你当年在江上救了我,教我养我,我欠了你很多很多……” 郑竹暮想骂他,但最终又叹了口气:“何逸钧,郁纣,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 余久择道:“什么?!” 何逸钧瞳孔一缩,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他原来的家是一个赫赫生辉的朱门户,他则是郁家长子,郁纣。 郁府出事之后,郁纣跟孟售一样成了通缉犯,为了不被人认出,才改名叫何逸钧,并与孟售从悬崖上面一跃而下落入江中避难。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就是孟府欺诈杂财,谣言说是郁府使唤的,圣上认为孟府是草,郁府是根,需要斩草除根,以防后患。 郑竹暮开口,声音很轻,很轻:“今日是老翁寿尽之日,是时候告诉你了。” “七年前,老翁在江上把你救下来,其实是老翁与孟售结下的约定。” “但老翁未能守约将你们两个都救下,老翁只救了你,却救不了孟售。” “孟售他落江后不知游到了哪里,老翁找不到他,这七年来,依旧没见过他,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何逸钧了然郑竹暮话中有话,眼底落下两行泪,道:“所以你跟孟售结下的约定是什么,郁府被抄斩满门难道是因为你们。” “继续说,说人话,不要停下,还有,你不要以为孟售已经死了。” 郑竹暮不讶,道:“好好,老翁教了你七年的书,让你干了七年的苦活,你终于有些骨气了。” “那么——邺阳郁府,是被孟府连累的,孟府激起民愤,是因我而起的,我十恶不赦,本就该死。” “但我还有一个心愿,心愿也是遗愿,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活到老,恨我到老。” “只要你能恨我,我便不会白来一趟人间,就算我死了许多年,但我仍然活在你的怨念之中,你只需要恨,就可以了。” 何逸钧打断道:“住口,这件事的起因结果不可能因为你,你就算让我累死累活再过十年,我也恨不起你。” “如果你想寻死,你死了,后世便没人记住你,书斋被烧了,你的自传后世也没人看得到,我的恨,只恨你没能活下去。” “你教了我七年书,你让我干了七年的苦活,这都是为了我好。” “我可以变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可以接受同龄人接受不了悲剧,可以,可以帮我身边的人报了同龄人报不了的仇恨。” 何逸钧长这么大,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去跟郑竹暮说话。 而在郑竹暮眼里,这不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郑竹暮目光浑浊,定定地看着何逸钧。 可何逸钧现在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站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余久择倏忽暴怒道:“都闭嘴!这到底怎么回事,何逸钧是当年邺阳那个啥郁尚书之子?!他怎么还活着?!几年前京师不是都传言说郁纣被江水淹死了吗?!” 郑竹暮道:“本来是被淹死了,但我又把给他救活了,传言他死了的,都是谣言。” “因为如果郁纣没被杀,那些官员回京就要被杀,所以那些官员为了让自己免去死罪,就只能谣言说郁纣死了。” “我那年在江中乌篷船上早已料到这一种结果,才给郁纣取了‘何逸钧’这一名字。” “郁府被抄家是因为郁尚书底下有个孟侍郎,孟府被抄家是因为孟侍郎底下有个郑竹暮。” “孟售救郁纣是因为,孟售不想让与孟府交好的郁府受到孟府的连累,郁府什么都没做,我也同个道理。” “而郑竹暮呢,孟侍朗当年从书斋结业出去,一日重返书斋拜访时,我便跟他说了伦安部分学子家穷,上不了学之类的事情。” “谁知道这位任职不久的孟侍朗转头收税时就故意少算了穷人家的税,多算了富人家的税,同时又拿这些钱去给他儿子孟售治病,结果被富人家告到了圣上那边……” “我的学生只是想让贫困的学生过得好,这又有什么错,他们生来的命运本来就不是由自己来选择的,施怀笙凭什么要重视富人轻视穷人。” 余久择道:“是的没错,同样是一个月交一次税,结果富人跟穷人交相同的税,实属不公。” 何逸钧道:“这不怪你,你无罪,罪在顺明帝,顺明帝罪该万死,昏君必然死当其惨。” 院子里。 学子们的明眸中倏然掠过一星炳焰。 一阵杂乱沉重的足音后,四周便归入一片灼烫的火圈中。 火光冲天,肆意妄舞,以眨眼的速度包拢整个书斋。 烈焰映着学子们的脸颊,拂过学子们的身形,吞噬学子们的叫嚷声。 叫嚷声渐渐平息,学子们纷纷随官兵们出得院门。 只留下身后一朝之间化成火海的书斋。 陈年木柱半支喷出火丛,颓然扑倒在地。 碎成两半,焦枝成灰。 火丛更是旺盛,直接让通往出口的逃生路缩小了大半截。 火势犹如猛虎,浓烟滚滚,蔓延向上。 书房堆书如山,到处皆是易燃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呛得人直咳嗽。 何逸钧浑身发烫,骨肉即将溶化、即将炸开了一般。 眼睛被熏得淌出越来越多的泪花。 周围极热,就连泪花都在散发着一股灼肤的热气。 泪水顺着何逸钧的脸颊款款落下,模糊了何逸钧的双眼。 与浓烟隔着一帘灼泪的距离。 何逸钧只知道郑竹暮闭眼安详端坐在他面前,不知道身旁的余久择是否现在还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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