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排排东倒西歪、被人提在手里的同僚太监,小院上空盘旋着他们绝望崩溃的号哭。 林鹿微微抬头向上望去,秋晨日光清亮、碧空如洗,端的是难得的好天气。 “杀!” 第一声令起,最外一排锦衣卫动作齐整,一手按稳头颅固定,另一手握刀贴近,接着又快又狠割开喉侧动脉,一蓬蓬血雾冲天而起,滴滴拉拉洒在地上。 院中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更加疯狂的挣扎与尖叫。 “再杀!” 第二声令起,第二排锦衣卫如法炮制,喊声戛然而止,更多御马监太监倒了下去,他们死不瞑目,圆睁的眼珠浸在血泊里。 “接着杀!” 第三声令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血腥气,最后一排的太监已经喊不出完整的音节,一个个颤抖不已、涕泗横流,更有甚者被吓尿了裤子、吓丢了魂,烂泥似的软在那儿。 林鹿始终不挣也不喊,安安静静跪坐,直到最后一刻,也只是咬紧牙关闭眼等待。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林鹿想。 身后锦衣卫多不由看了他两眼,但军令难违,那只粗粝大手还是使劲扣紧了小太监后脑。 正当林鹿下意识绷紧身子—— “停止行刑!” 林鹿几乎已感受到刀锋寒凉,锦衣卫在命令响起同时生生顿下动作,刀刃停滞,悬在林鹿脖颈间,随后缓缓撤远。 同排其他太监纷纷抬头,明明眉眼尚是哭丧的,嘴角却下意识扬起怪异的弧度,猜测他们是庆幸重生、难以置信时才似哭非笑的罢。 林鹿也跟着睁开双眼,秋日阳光晃眼,令他视线有些恍惚,隐约望见一人影,正踏着满地血污踱步而来。 “放了他,”来人随手指中两名太监,“还有他。” “是!督主!” 纪修予停在林鹿面前,颀长身形投下影翳,林鹿逆着光仔细辨认出了男人模样。 “……啊,哈……”林鹿一时有些木楞,张了张嘴,嗓子紧得像塞了团棉花。 “掌印!多谢掌印救命之恩!”猫蛋反应极快,手脚恢复自由后,毫不含糊膝行至纪修予脚边,“咚咚咚”磕起了响头。 纪修予没看他一眼,目光始终与林鹿呆滞的瞳仁对视。 “行了!起来吧!”一旁的锦衣卫极具眼力见,扶走猫蛋,与周围其他锦衣卫一齐退开半步。 “可还认得咱家?” 纪修予矮下身来,勾唇一笑,从怀中掏出巾帕,细细为林鹿擦汗拭泪,“都成花脸狸奴了……咱家记得你,男娃娃生了张女人脸,叫什么来着,林…鹿,是吧?” 直到现在,林鹿从天灵盖到尾椎骨一路都是麻的,愣了半晌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么好的面皮,白白折在这儿,未免太可惜。”纪修予露出惋惜的神色,“瞧着年纪也是极轻,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说着,纪修予随手丢掉帕子,站起身,林鹿仰头望去,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登时放大,成了压垮林鹿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先前看似冷静自持,其原因说是被吓“傻”了也不为过,这时终于反应过来,颤巍巍伏在地上,泪水汹涌而下,噼里啪啦砸进尘土里。 “掌印,掌印!!”林鹿昂起哭得潮红的小脸,“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好啊,咱家救你。”纪修予满意极了,朗声轻笑道:“起来,从此你便跟着咱家。” 纪修予向地上的林鹿摊出手。 林鹿愣愣看着男人大掌有些迟疑,纪修予略一偏头示意,小太监顿时生出勇气,探出沾满冷汗的手,交到纪修予掌心。 司礼监掌印背光而站,绛色锦袍外一袭玄底绣银滚边大氅随风猎猎轻摆,黑缎官靴前趴着个狼狈不堪的小太监,两只手一大一小、一高一低,缓缓搭在了一起。 这一画面显然极具视觉冲击,周围无人作声,均的屏息静待。 纪修予将林鹿从地上拉起,若以林鹿角度来看,这一动作不啻于直接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 林鹿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一半是死里逃生的窃喜,一半是畏惧死亡的后怕,还有一直萦绕心头久久不散的,对纪修予的崇拜感激之情。 我本是匍匐在地的蚁,何其有幸引得神明垂青。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纪修予率先走了出去,猫蛋搀着脚步虚浮的林鹿紧跟在后,直到走出有如修罗地狱般的小院,林鹿才恍觉重生若悟之感。 林鹿望着身前背影,犹豫几次想开口。 道谢?问询?好像当下场合都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的头昏昏沉沉,吹了良久的冷风也还是不甚清醒。 “督主,”一锦衣卫小跑着赶至纪修予后半步,边跟着边低声问道:“还剩下几名御马监无品太监。” 纪修予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是。”锦衣卫拱手一礼,回身照办去了。 幸而大难不死,福气应在后头,可林鹿越走越不安,直至走到草场大门,纪修予领他们来到停轿的位子,林鹿猛地感到背后恶寒,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要紧,却将林鹿本已稍缓几分的颜色再次骇得惨白。 “猫蛋你年纪长些,跟轿慢慢走着,”纪修予吩咐,“林鹿,天可怜见的,准你与咱家同乘。” “谨遵掌印吩咐,”猫蛋从善如流站到轿撵一侧,路过林鹿时推他一把,小声道:“还不快谢恩?” 林鹿却踟蹰。 “嗯?”纪修予鼻音上扬出一个耐人寻味的音调。 “多、多谢掌印体恤,”林鹿几乎站不稳,浑身抖如筛糠,“奴才不敢……独得厚待,与、与猫蛋一样便可……” “进轿。” 纪修予不再与他浪费口舌,一低头进了轿,容不得林鹿婉拒好意。 林鹿无措地看向猫蛋,猫蛋冲他比口型:“愣着干嘛?快进去啊!都等着你呢!” 像是印证猫蛋的说法,旁边一直撩着轿帘的锦衣卫当即向林鹿投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光。 林鹿别无他法,瑟缩着矮身进了轿。 “起轿。” 纪修予的声音低低传出,一行轿夫、护卫皆由锦衣卫组成的“豪华”队伍,浩荡无声、稳步却快地朝隆福皇城行去。 猫蛋吃力地勉强跟上队伍脚程,虽累出一身汗,但心情轻松不少,呼进呵出的沁凉空气尝在嘴里仿佛也变得甘甜。 原因无他,猫蛋隐约能猜到纪修予准备将他们安置在何处,并对此怀揣着无比强烈的期待与愿景——可以说宫里每位太监或多或少都曾渴望投身这里,但真正步入其中者却是寥寥。 此地名曰内书堂。 专供宦官学习之所,不仅可以识字知书,更有翰林学士任教,为一众小太监传道受业解惑。 从内书堂出来的太监,日后大多进入司礼监参与国家政事,而就算分去别地,也都高出寻常太监一等,不必侍奉人,此生再与宫中无数繁重又脏累的活计无缘。 被视为是入宫为监的上上之选,无数人挤破头也要搏的机会。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如林鹿、猫蛋好气运,内书堂直属司礼监,是为良材储备,掌印纪修予格外重视学生资历,因而多为样貌俊秀、聪颖机敏的十余岁小太监,皆由眼光甚高的纪掌印亲自把关,入选条件不可谓不严。 甚至大内曾流传过“内书堂大门比皇帝龙床还难爬”的说法。 而林鹿对这些概念全无,他正忙着紧挨边缘、将身子尽可能蜷得更紧,为纪修予腾出更多空间。 他惊恐万状,仿佛并肩同坐的不是文韬武略的司礼监掌印,而是甚么披着人皮的凶神恶煞。 ——草场大门惊鸿一瞥,离远望去,尽管看不真切,但林鹿可以笃定,刘高尸身重又悬于大门之下。 他也终于从混沌成浆糊的脑海中析出一条危讯——刘高之死,是由纪修予一手促成。 想到这,林鹿心中泛起滔天巨浪,既惊又怕,全然不知如何自处、未来又当如何。
第17章 自惭形秽 好在纪修予足够体贴,一路上不仅没有为难林鹿,甚至连眼皮都没掀动一下,沉浸在不为人知的好心情中。 而林鹿兀自高度紧张半晌,精神上已是强弩之末,轿内温暖,锦衣卫抬得又稳,小太监不一会儿就靠着厢壁直犯迷糊。 纪修予仍旧闭目养神,只是唇边笑意更深了些。 一行人很快抵达宫北神武门外,还没待走近,轿外传来锦衣卫禀报的声音:“督主,六皇子沈行舟。” “嗯,”纪修予启眸瞥了睡熟的林鹿一眼,轻道:“放他过来。” 停轿落地,沈行舟被领到一侧轿窗前。 “六殿下。”纪修予笑着掀起窗帘一角,没有下轿的意思。 “掌印辛苦,敢问……”沈行舟急急攀在窗沿上。 “殿下是想问那小太监的事?”纪修予抬手将帘布掀得更高。 沈行舟眼神一亮,脸上笑容刚扬起一半,就听纪修予继续说道:“这小太监资历上佳,一辈子做个洒扫太监未免埋没了良材,咱家准备将他收进内书堂好好教养,殿下意下如何?” 司礼监掌印语气随和,实则在无形中堵了沈行舟的嘴。 纪修予先前就已看穿沈行舟想将林鹿收为己用的心思,可他同样对林鹿起了兴致,如何肯拱手相让? 况且,相比当个伺候主子的殿前太监,真才实学的内书堂显然是更好的去处,就算是为林鹿着想,沈行舟也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谨听掌印安排,”沈行舟一错不错望向林鹿睡颜,乖乖应道:“……他能活下来已是掌印开恩,那我就不过多打扰,掌印您请。” “臣告退。”说罢,纪修予放下帘,沈行舟向后退了两步,目送着黑云一般的队伍驶进宫门。 不远处守门的侍卫堪称尽职,立在宏伟城墙下一动不动,认出来人,问也不问一句就放了行。 沈行舟直至望不见才收回目光,伸手摸了摸胸口位置。 说不清的酸涩在胸腔发酵——奇怪,林鹿分明已经如他所愿保全性命,可亲眼看到毫发无伤的小太监在纪修予面前卸下防备时,沈行舟还是感到一阵微妙的不快。 如果非要描述,大概是,“小狗不愿与人分享骨头”之类的罢。 宫里的孩子开蒙甚早,沈行舟隐约察觉出自己对林鹿似乎…生了点多余且异样的感情。 于是被夺了心爱骨头的沈行舟生着闷气回了宫,一连三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来。 这期间,两个死里逃生的小太监已在内书堂寝舍住下,较之先前草场不知好了多少倍,有猫蛋相互作伴,林鹿在陌生环境下产生的不安也能得到安抚,压抑的心情纾解不少。 更让林鹿松一口气的是,纪修予近来忙得抽不开身,救下林鹿那天也只是载他到内书堂,既然见不到纪修予,林鹿就有理由逃避似的不去深思此事的各种细枝末节。
福书网:www.fushutxt.org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1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