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桂鸿山读书不多,但也知道,纵观前史,燕琅玉这样的前朝太子必须死。以防前旻遗民打着复辟旧主的旗号,和他作对。 死就死吧。 反正他折辱燕琅玉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心里是这样想,可待他回过神时,却发觉已经身处承恩殿中。三四个药童进进出出,两个年迈的太医在里头忙碌。 一道玄影上金龙游曳。 新皇满面阴沉走进来,殿中众人纷纷躬身避让,眼观鼻鼻观心。 刘安跪地,瑟瑟禀告: “皇上,懿王恐怕是……” 桂鸿山听到这种说辞,又见刘安一向沉稳的脸上也慌乱毕现,心中到底凉了一截,知道是自己做得太过了。 他脸上却不显露,只是问:“怎么回事?”语气森然可怖。 太医院判:“陛下,老臣虽尽力救治,但懿王体虚,今夜精气尽溃,五毒又入肺腑,怕是……” 院判在宫里待得久了,言语避讳,说到这里又支支吾吾。 但桂鸿山没这个耐心。他只想知道最直接的结论。 桂鸿山打断他,脸色更是阴冷,两眉拧着望向另一个老人: “章老,回话。” 章见喜是他从凉关带来的军医,已经跟了他许多年。燕琅玉服鸩,就是章见喜和宫中原来的这个太医院判合力救活的。 章见喜须发皆白,走起路来倒有精神。在军中行医多年,见惯疫病恶症,此时倒没什么太多慌乱,他躬身回奏: “皇上,懿王脉象幽微。可能熬不过明日。” 章见喜神情漠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熬不过明日?”桂鸿山目光一寒,满面煞气重复。 也仅是一瞬,桂鸿山又恢复了平素的阴沉沉的冷静: “章老,还有何药可治。” 章见喜想了想:“阿芙蓉。” “也只有三成把握。” 这等诡药,即便不死,也要落下瘾症。 军中有重伤在身的将士有些会用此物麻痹镇痛,却也有几人是后来湎于药瘾,为此所害。 桂鸿山素来果断,此时却迟疑着。 章见喜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劝道: “懿王还活着本就是秘密。人命旦夕,还望皇上当机立断。” 燕琅玉这条命是他捡回来的。 就该是他的。 “治吧。” 桂鸿山深邃的眉眼隐没于梁下阴影中,神色难辨。 “救活他。” 桂鸿山道。 三成把握。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的命? 曦光破晓,望着檐角的鸱吻,桂鸿山忽然想起,大旻每逢天灾,天子要亲赴祭坛,向天跪拜祷告。 怪力乱神,荒唐。 桂鸿山心不在焉往朝德殿回返,走到一半,忽然停住: “刘安。” 刘安走上来听候吩咐。天边才冒了一线曙色,宫灯尽撤。禁中内廷满目黧黑,万物都瞧不清楚。帝王的眉眼面目也隐于一片晓色当中。 燕琅玉命悬一线,但桂鸿山好像没太多触动。 他不知道桂鸿山又要干什么。 “牵我的马来。”桂鸿山道。 那是一匹白额乌骓。大宛良种,通身油光黑亮,蹄如海碗。 一声马嘶朝天,撕裂昏黑的天穹。曙色自裂隙漫入,洒金般照拂着大内三千宫阙。 鬃毛飞扬。桂鸿山策马往北,在宫巷里疾走,驰往祭坛方向。 * 三日后果然如章见习所说,燕琅玉有了醒来的迹象。 只是每日需服大量参汤,吊住精神。一个时辰过去便得有人喂药,少量多次。 桂鸿山这几天处理完朝务,就往承恩殿一趟趟跑得勤快。来了也只是一言不发,查看燕琅玉的情况。 这一日他见着承福喂药,燕琅玉呛咳了下。伺候燕琅玉整整三日,大概是累了,喂药时手抖也情有可原。 一向冷眼旁观的他却莫名出言呵斥,让承福退下。 而后,他自己端起了药碗。承福颇为意外地看着他。 桂鸿山撩衣坐在榻边,扶着燕琅玉起来。 原就清瘦的人此刻是只剩一把骨头了,脆弱无力且无防备地倚在他怀中,眼睫低垂而安静。因着阿芙蓉的效用,燕琅玉面容里并没显出什么痛苦,只像是睡着了。 国破家亡,山河沦丧。年轻的太子就这样一无所有,如风飘絮。连生死也不过是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也许是自己身上温热,太子出于本能,追着这股暖意放松地倚在他胸口,呼吸也渐渐平稳而绵长。 桂鸿山动作又小心起来,仿佛在抱着他那一把最名贵的狮纹斩马刀。不,或许比那还要小心太多太多了。 起先桂鸿山是有些不得要领,但慢慢地,他也终于将那一小碗汤汁悉数喂进燕琅玉口中。 燕琅玉方才微凉的身体,此刻终于恢复了些温度。 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桂鸿山站起来,放松地呼吸着。临行时,忽然想起燕琅玉被子里是搁了好几个汤婆子。 很冷吗? 虽然三月料峭,但肯定是冻不死人的。 桂鸿山顿住脚步,想了一瞬,回身用被褥将燕琅玉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 他朝承福道: “你来朝德殿伺候他吧。” 一连几日,他和燕琅玉同榻而眠。 燕琅玉如果死了,他不就是前功尽弃吗。 他只是不想影响自己的心情罢了。 连自己的一匹爱马他都会救。区区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他并没有为任何人打破自己的原则。 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桂鸿山如是想。 * 就这样衣不解带,亲侍汤药。有十日过去,燕琅玉在一个早上终于睁开了眼。 身边躺着个人,燕琅玉很快意识过来。 他以为燕琅玉要先跟他闹上一些脾气,而后自己便可以顺理成章,漠然地说出亲自照顾了他十日的事实。 其实桂鸿山并不指望燕琅玉感激他或者跟他道谢。 他不需要。 可是,出乎桂鸿山意料的——燕琅玉再度重获新生后,格外冷静。 燕琅玉望着头顶明黄的幔帐,在他怀里只是轻声地说: “你让刘安骗了我。” “你我从前并不是他所说的那种关系,对吗?” 桂鸿山心里一沉,而后戏谑地冷哼一声: “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燕琅玉轻轻摇头: “我没有想起什么。” 桂鸿山闻言,莫名松了一口气。 燕琅玉的语气还是很轻,虽然中气不足,但调子里却有种沉稳的气度: “只是,我有一种直觉。” “皇上并不喜欢我。或者说是厌恶。”
第7章 ==== 这样冷情。 桂鸿山心中一颤。 喜欢可能谈不上,但厌恶是绝不至于。 桂鸿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臣如今不记得事,也不求皇上回应。如果真如刘安所说,皇上倒不必再为了安抚忠烈遗孤而违背内心。” 自己到底是怎么会“不慎饮鸩”?到现在,燕琅玉仍然没有头绪。他推测着道: “从前,或许是琅玉不懂事,拘于儿女私情,以性命胁迫于皇上,想要邀宠,给皇上惹了不少麻烦,才使皇上厌恶我至此。这或许不是琅玉的本意,又或者……我也不知道。不论如何,现在很好,我已经全不记得了……” 才刚醒,就急着跟他划清界限。 桂鸿山静静听着,不出一言。心底却升起一阵又一阵不快。 “还请皇上放我出宫吧。”燕琅玉平和地道。 回想起来,燕琅玉从没有和他这样心平气和地讲过话。 一开口,就是要走。 桂鸿山胸中的不快终于升抵一个新的阶段。 他不理会燕琅玉,从床上利落地翻身起来。身上还松松垮垮垂着一件凌乱的玄绸寝衣,大半胸膛袒露着。昨晚燕琅玉睡着时就倚在这里。 他将案头的隔夜茶拿起,饮一口又重重放下。 盏碗与桌案相撞,一声脆响。 有两个婢女合乎时宜地进来。他平展两手,享受着婢女为他更衣。 燕琅玉也在此刻坐了起来。他没有什么可穿的衣裳,便只拢了拢身上的薄衫。 “还请皇上让我出宫吧。” 殿中再度响起燕琅玉清澈的嗓音。还是那样无波无澜。 两个婢女在为桂鸿山束腰封。 “好啊,朕也觉得这样省去许多麻烦。”桂鸿山嘴上无可无不可地道。 不可能放他出宫的。 “只是,你既然已经是朕的人,就没有再去侍奉旁人的道理。” 燕琅玉抿了抿唇,须臾后才望了他一眼,道: “臣没有侍奉旁人的打算。” 桂鸿山唇畔牵起一丝狡诈的弧度: “谁知道呢。” 燕琅玉这就无话可说了。 “钟毓宫在皇城西角,那里僻静。”桂鸿山面色稍霁“朕给你迁宫。” 桂鸿山打开殿门,拂面而来是早春的清风,夹杂一股桃花清甜气。顿时浑身舒畅。 意识到身后还有个重病初愈的人,他立刻又把门关了。 “谢皇上隆恩。”燕琅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语调乖顺间不乏一股倔强的清冷。 桂鸿山听出来了。 “近日里宫中常闹刺客,不太平。两日后朕让骧龙卫护送你迁宫。”桂鸿山道。 前阵子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一些前旻遗烈窥伺宫中,几番闯宫,妄图劫走太子。宫中旧时的鸾羽卫也已经悉数被桂鸿山撤换成自己的骧龙卫。 “迁宫之前,你先住在朕这里。” 桂鸿山这样一通安排后,心情莫名有些轻快。离殿去处理朝务了。 * 桂鸿山走后,承福给燕琅玉带来了一套满新的干净衣物。 内衫绸料柔软舒适,外氅厚重温暖,可以御寒。 燕琅玉换上,在这样舒适的感觉里渐渐恢复了些食欲,承福也跟着高兴起来,唤人传膳。 燕琅玉日常用度与帝王等同,是 新皇特意交代过的。 吃了点鱼粥,燕琅玉精神渐济,药似乎也不那么难入口了。 沐浴在日光下,太子仪容依旧端方温雅,碗筷杯盏起落间没有半点声音。承福站在一旁望着,好似觉得还是旧时侍奉太子的时候。他有一瞬恍惚。 燕琅玉问承福: “这几日我都住在皇上这里?” 承福点了点头,坦诚道:“皇上忙完朝务,便回来亲自侍药。又给殿下量身,命人去裁新衣。” 无论如何, 新皇没有下令处死太子,加之这几日的确也为了太子的病势忙碌,承福总归觉得感激。 “是吗。”燕琅玉淡和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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