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岑玉行面无表情站在人群后边的回廊上,双眼紧盯着那仍在喘息的小小身躯。 学生们小心翼翼地把玄墨儿放在一个铺了棉麻布的竹篮子里,找来后院的马夫过来帮忙。 马夫只看了一眼,就说:“不成了。” 就算已大概有了猜测,可真听到这一句,所有人还是心有戚戚。 “怎么会这样。” “早上还好好的。” “究竟是哪个禽兽干的?” 只有年纪最长的卢师兄安慰着围在竹篮边的师弟们:“要是玄墨儿能挨过今晚,明天一早,医馆开门,我去抓些药,也许也还有救。” 众人纷纷附和点头,只有颜知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烧毁且湿透的外袍,安静地准备离开。 因为他很清楚,就算再不愿面对,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玄墨儿是活不了了。 “颜知师弟,你受了伤,今夜不要下山了。”卢师兄道,“就住在我屋里吧,我那还有些伤药。” “……不了。我身上的伤不碍事。” 颜知每日早上上山,晚上下山,并不是因为书院里没有给杂役的住所,而是因为家中还有母亲在等候。父亲过世后,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实在不忍留母亲一人在山下独自生活。 他谢绝了众人的挽留,向众师兄道别,然后便从来时的月洞门出去了。 回到家中,颜知那狼狈的样子吓了母亲林氏一跳,他怕母亲受惊,只是轻描淡写的讲了讲书院里发生的事,说自己救火时不小心跌了一跤,而后便去后院打水擦洗身体去了。 擦洗泥污容易,可要取出手臂伤口下尖利的石子实在疼痛,颜知借着月色,清理一会儿歇一会儿,最后又简单包扎了一下手臂,弄了大半个时辰才从后院回来。 “来。知儿,试试合不合身。” 一进门,母亲林氏便将一件灰蓝色的外袍罩到了他身上。 颜知将粗略包扎的手臂穿进袖子,然后低着头,盯着那灰蓝色的布料出神的看。 他记得这件外袍,是他过世的父亲留下的,母亲大概是怕他明日没有外袍会受凉,临时起意将它剪裁了一部分,改小了些。 颜知十二岁便没了父亲,正是最记事的年纪,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前前后后的每一个细节。 那时,大夫也说了和今日马夫所说的话。 “不成了。” 然而父亲仍在强撑,邻居和远亲也帮忙找来不少古法偏方,母亲则日日强颜欢笑。 大家都告诉年幼的他,会好的,还有希望。 他信以为真,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过一个多月还是走了。 那时起他就知道,谎言和自我安慰不能阻止任何事,该来的总会来。 林氏见儿子走神,关切地握了儿子的手,看着那往外渗血的手臂,心疼道:“还疼吗?” “已不疼了。” “等明天医馆开门……” “娘,用不着。只是皮外伤,过几天就自己好了。”颜知将手臂收回了袖子,他知道家里拮据,自父亲过世之后,母亲没日没夜的织布绣花,眼睛都快做盲了,也只是勉强维持家中生计。 几年前有一回,他下山时淋了雨,当夜便突然高烧不退,为了给他看病,母亲把嫁妆都拿去典当了,头发也愁白了大半。 如何能病,如何敢病。 颜知甚至想,如果早知道救不回玄墨儿,当时他便不该如此冲动以至于负伤。 一时疼痛事小,让家中破费、让母亲忧虑事大。 “放心吧,娘。孩儿身体好着呢。” “还是小心为好……”林氏喟叹了一声,她又如何不知儿子在想什么,只是家里确实也没有那请大夫的银钱,她只能向现实低头,淡淡道,“那娘去给你煮碗鸡蛋糖水,喝了暖暖和和的睡上一觉,便不会受凉。” “好。”
第8章 世道艰辛 这天夜里,一贯睡眠很沉的颜知睡得不怎么踏实,似乎总有一团火在梦里攒动,从火里面隐隐约约透出一双金色的猫儿眼。 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屋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他撑起身子往房门方向看去,发现门扉半掩着,月光下依稀有两个人影在说话。 “他大伯,您就再宽限几日,我手头这几个样子就要做好了……” 林氏的声音被打断。 “宽限几日?我便是宽限几年,你就能填上了?” “到了月底,知儿的工钱也会结下来。到时候……” “弟媳,两年了!你年年就只还利息!?当初侄儿重病,不是看在你们母子俩可怜,又怕断了我二弟的香火,我就不该借出这二十两银子!” “他大伯,你就看在他爹的份上……”林氏苦苦哀求。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移了话题,“侄儿还在那个什么劳什子书院打杂么?就这点工钱,怎么还非吊死在那了?我早跟你说过,侄儿毕竟上过几年学,识得几个字,去医馆做个学徒,等过几年当上了掌柜的,那银钱不比在书院做杂役多得多?” “大伯,知儿在书院打杂也是为了求学。您知道,知儿从小就聪慧,连青麓书院的江先生都夸他是有天分的。” “你省省吧!县里这么多读书人,四年又四年的科考,有几个中举的?你再看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指望着祖坟冒烟,一步登天不成?” “大伯,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看在过世的知儿他爹的份上……” “……”听着门外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反反复复的说,颜知有为母亲出头的冲动,却又压了下来,慢慢地躺了回去。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拿不出钱来,又如何为母亲出这头,若激怒了对方,只是让母亲将来更加难做。 他只能攥着被子,紧闭着眼,不去想象向来温柔软弱的母亲被人为难的模样。 方才见玄墨儿惨状都不曾流下的泪水,此刻却在少年的眼眶里蓄不住了。 世道艰辛,众生皆苦。寻常人的生计,怎么就这么难呢…… 干完这个月,便依大伯说的,去医馆做学徒吧。他想。 +++ 自从打定了离开书院的主意,颜知便愈发卖力的干活了。便是先生讲学的时间,他也不再去晚枫堂听学,瘦小的身影总在后厨,后院,马房忙活。 他打心里感激这几年来江先生的赏识,也铭记同门师兄们的帮助,可人各有命,他颜知的命和同门师兄们天差地别,是他认清的太晚。 青麓书院给他的那些善意,他无以为报,只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多做一些粗活重活当做偿还。 一日傍晚,他在后厨的灶台后分拣柴火,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本以为是李厨子,也没多想,可来人却在门口停了一下,似乎是对这里不熟。 颜知这才探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吃了一惊。 竟是岑玉行。 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还来不及细想,却见他径直朝着储油的陶器走了过去,颜知瞪大了双眼也不敢相信,对方顺走了一大罐子的豆油后就悄悄离开了。 岑玉行要豆油何用? 颜知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近日,山下的人家频频丢了猫儿狗儿,等到找到的时候,那些猫儿狗儿都像玄墨儿一样,被人给点了火,烧死了。 须知若不是给猫儿狗儿的毛发浸了油,是很难用火将猫狗活活烧死的。因此县里都在议论,这些都是油铺那游手好闲的大少爷干的。 可议论归议论,没有真凭实据,再义愤填膺,人们也拿那二世祖毫无办法。 但此时颜知才忽然意识到,书院后厨的油总是一次性采买许多,也没有人负责每日清点,就算少了一罐两罐,恐怕也不会有人发觉。 而岑玉行入学第一天,就曾打听过后厨人员的日程安排,若不是自己最近突然发了疯的干活,今日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取走那油罐子。 今日是如此,那之前呢? 难道是他…… 颜知不敢细想下去。 他放下手中的细柴禾,离开后厨,找到刚走不远的那个背影,悄悄的跟了上去。 岑玉行不急不缓,径直从后厨院子的偏门走了出去,从一条幽静小道离开了书院。 明明也才来书院没多久,他却似乎对复杂的山路很熟悉。 他身形出了奇的灵巧,崎岖山路完全难不倒他,而且,明明两侧杂草灌木枝繁叶茂,当他经过时,却仿佛连片叶子都不会动。 颜知好几回都差点跟丢,好在他对山上的岔路相当熟悉,最终还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找到了岑玉行的身影。 只见他半蹲在树下,手里摆弄着一个硕大的麻布袋,麻布袋里显然装着什么活物,在地上不停的蛄蛹着。 岑玉行从怀里掏出一柄细长的短剑,割开了麻布袋口的系绳,当看清里面装的东西时,颜知发现,哪怕是自己最坏的揣测,也远远不及真相的万分之一恐怖。 那麻布袋里装的,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人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嘴也被布条死死封着,发不出太大的声响,他年纪看上去有近三十岁,身形高大,可岑玉行将他从麻袋里弄出来却似乎毫不费力。 岑玉行用一根粗麻绳勒住他的脖子,将他堪堪脚尖着地的吊在歪脖子树上,然后割开了他嘴上的布条。 那人立刻踮起脚,抻着脖子大喊:“你,你是什么人,究、究竟想干什么!……救命啊——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岑玉行手里的刀抵上了他的喉咙。 “小点声,可以吗?” 那人急忙点头,他慌乱的眼神四下乱瞟,想找到什么能脱困的办法,却看到了一旁的油罐子,顿时脸色发青起来,把刚刚答应的事也瞬间抛到了脑后。 “我赔!……我赔你!是狗吗?还是猫儿?我赔你就是了!你别——你别——!” “嘘——” 岑玉行凑近了他,捂着他的嘴,手里的刀移到了他的右胸下两寸的位置,毫不犹豫的刺了进去。
第9章 它叫玄墨儿 “唔!!!!”哪怕是被捂着嘴,那人仍是发出了无比凄厉的惨叫,双眼倒翻了过去,而岑玉行并未停手,将刀子抽出,又对着他左胸下两寸的位置刺了进去。 颜知离得远,本未看清他做了什么,只看那人挣扎的厉害,过了一会儿,才看到鲜血顺着那人的身体淌下,洇湿了脚下的泥土。 他顿时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那两刀并不会立刻致死,却刺破了肺,哪怕不再被捂着嘴,男人已发不出洪亮的声音了,只能气短地发出一声声告饶:“饶……饶命……我……银子……” 岑玉行撇下他,甩了甩短刀上的血,收回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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