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人总会有所私心,”小皇帝问道,“你的私心又是什么呢,阳乔?”
叶阳乔刚刚帮助小皇帝穿好一双靴子,闻言垂下两手,眨了眨眼,俯身拜倒在地:“请陛下帮臣隐瞒自身寿数难以长久之事,尤其是……在摄政王殿下面前。”
小皇帝神色一痛,急切道:“为什么?”
叶阳乔露出了当年同姜越禾谈判、扶幼帝践祚时一样运筹帷幄的浅笑:“为日后还政暂留筹码。”
要是姜越禾现在知道了这件事,他能不能甘心还政就真不是叶阳乔能预料到的了。 ---- 注释①:选自先秦《荀子·劝学篇》,意为:学习没有比亲近良师更便捷的了。
第4章 第四章 醉酒
嘉云九年,六月十四。
经有司收录进献适龄秀女名册,圣上择选太傅邓禹孙女邓氏为皇后。
六月二十一,命太保、少保为正副使,持节行纳采、问名礼。
七月十九,由太保、少保、礼部尚书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皇后受册宝,自其第至大内行礼,皆如仪册。
直至合卺礼礼毕,已经是月至中天。
叶阳乔在礼毕赐馔时依旧往来周转忙个不停,只依礼吃了几口皇后馔剩下的花生酥和枣泥糕,直到外间一应物品人等清点结束各有归处,他才算是彻底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
安排宁福、宁祥两个人轮番值守未央宫后殿以备传唤之后,叶阳乔又随意带了一个叫尚乙的小宦官,终于得空从宫城西角门脱身离去。
这是在大婚之前就从皇帝那儿求得的恩典,他受不得过于喧闹的场合,但身为先皇后赐下的御前总管又不能不参加,所以皇帝准许他在大婚结束后的两天内告假。另外,皇帝还赐下一坛宫中内馔局所藏旨酒,也算是对他多年忠心侍奉在侧的勉励之情。
回到住所后,叶阳乔看着夜色尚佳,于是让尚乙将一桌一椅搬到四合小院廊下,自己在月下自斟自饮起来。
他拿来饮酒的琉璃盏并不大,酒液入喉也清甜绵软,但连饮三杯之后,看向月色的目光还是逐渐变得朦胧迷醉,想来是那旨酒年份悠远之故。
与之相对应的是,叶阳乔原本终日心存忧虑而难见笑意的脸上,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心情也变得轻快了几分。
他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帮助幼帝大婚亲政,如今已经完成了一件,如何能不惬意开怀。
不知饮到了第几杯,叶阳乔恍然看见有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绕过院落正门前摆放的松石假山盆景,与他隔着数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即使昏醉得以手支颐看不清来客眉眼,叶阳乔也能凭借着对方外罩的那件玄色绣银披风得知对方身份。
毕竟以重明鸟作为衣装纹饰的,多年来他只识得姜越禾一个。
满朝文武,哪个敢与摄政王殿下争抢?
借着酒劲,叶阳乔一改平日里的少言寡语,主动端起半空的酒盏遥敬对方:“王爷夤夜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姜越禾刚转过假山时就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醴酒甜香,如今看到叶阳乔的样子,果真如自己所想的一般吃醉了。
暗自长叹了一声,姜越禾大步走到对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叶阳乔如醉猫似地半睁着一双含情眼,眸中盈着月光含笑仰视着他,一眨一眨,呼吸微甜而略带酒香,唇色水红。
“督公今日可真是大放情怀,”姜越禾抬手接过对方递来的那只小琉璃盏,面不改色地覆上对方曾用过的位置饮尽了盏中残酒,随后将那琉璃盏随手在石桌边沿处磕碎,“竟将往日医官嘱托全然不顾了。”
“今日陛下大婚,”叶阳乔现下五感愚钝,尚未察觉到对方心思,兀自伸手扯住姜越禾袖口,喃喃笑道,“我心头一件大事落成,实在轻松。”
“是啊……今日督公确实放下心头一件大事,”姜越禾皮笑肉不笑地抬起另一只手掐住对方下颌,俯身冷声道,“另一件大事,只怕就是让本王放权还政了吧。等陛下真正亲政那天,督公功成名就,又打算到哪儿去躲闲避世?”
当问出口之后,姜越禾就已经开始害怕对方会给出的回答了。
如果叶阳乔还是想要去和家人团聚,他又待如何?
的确,在还政之后,凭着颖王的宗室身份,他金屋藏娇也并非难事。
但他总不愿让叶阳乔和他之间的情分落到那样的地步中去。
叶阳乔与他一起的这数年来,总是他执着索取,对方予取予求。
姜越禾始终没觉得对方在谋算“日后”时,也带上自己的那一份。
这实在让他又怕又恨。
但是平日里,叶阳乔那副整日云淡风轻、偶尔病痛缠身的模样,实在让他难以逼问出口。
一直拖延到今晚,看着对方一事落成之后的欢喜样子,姜越禾实在怕得承受不住了。
叶阳乔现下也因醉酒比平日里看着更大胆外露些,兴许能从这时问到一两分真心话,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才不要躲闲避世……”
叶阳乔的回应却并没顺着姜越禾的思路来。
“大丈夫立于人世间,自当立下不世之功,岂能偏居一隅,郁郁久居人下?”
叶阳乔的语气在醉意中,还夹杂着一丝许久不见的少年意气。
偏他到今年十一月初四,也才将将满了二十七岁而已。
姜越禾伸出手去,缓缓帮他理好被夜风吹乱的额前碎发,默然不语。
叶阳乔低头眨了眨眼睛,抬手拽住姜越禾的一双手捧在眼前细细打量,摩挲对方手上常年习武狩猎战场拼杀形成的几处硬茧,有些羡慕地低声赞叹:“真好看……这才是一双,好男儿才该有的手。”
姜越禾闻言有些动容,反手握住对方冰凉柔软的双手拢在掌心,问道:“扶余叶家世代文官清流,为何你却格外羡慕习武之人?”
“父亲和大哥都在文官这条路上走得好,家里也不缺我一个言官,”叶阳乔红着眼眶抬眼看他,轻声道,“其实当年西南羌地生乱,我想同你一道前去的。”
“那为什么……”
姜越禾冲口而出,随后意识到了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心中一痛。
“……可惜当年我阖族出事,父兄下狱,十六岁以上男丁尽数腰斩,我年仅十一幸免遇难,却亦跟随阿母没入掖庭。”
“我当年三月得知消息出征之时赶路紧急,只听闻你家卷入朝堂风波,但前朝波谲云诡何处不起事,只当是叶相与群臣制衡之法,却没想到却一朝风云巨变,”姜越禾发觉叶阳乔的手如何也捂不热,遂解下披风盖在对方身上,“……结果八月我平羌归来,才发现朝中早已换了另一番天地。自那以后,我便再不敢与皇兄过多亲热,才真正觉得君臣有别。”
“君臣原本自当有别,”叶阳乔抬手按住对方想要帮自己掖好衣角的手,摇了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执着强调道,“圣上与藩王,藩王与宦官,都是君臣。”
“……”
姜越禾胸膛剧烈起伏几次,再也忍耐不住,单手用力攥住对方衣领将他从椅子中提起来,让昏醉体软难以站稳的叶阳乔后腰倚在方桌边沿逼迫他站好,强压怒火低喝,“你什么意思!”
推搡间,原本盖在叶阳乔身上的披风颓靡委地,夜风打在身上,伴着刚刚饮下的那几盏冷酒,也激得他胆气上涌,兀自单手向后支撑住身体,另一手掰开对方攥住自己衣领的手,强忍着心口逐渐剧烈的痛楚,笑答:“臣只是觉得,王爷实在不该对一个宦官满腔真情,毕竟宦官从属内廷,说到底都是皇家的一条狗。您为何不找个人来喜欢,偏要喜欢一条狗呢?”
电光石火间,姜越禾似乎突然理解了对方的心思:“宦官又如何……你为何这般自轻自贱呢,阳乔?”
叶阳乔被他念到名字,目光清明了几分,酒气一弱,又想要缩回日常那个沉默温和的躯壳里去:“奴才刚刚……王爷恕罪……”
“恕罪?呵,你有何罪?”
姜越禾气极反笑,随手拎过那坛旨酒含住一口,低头哺进他口中。
唇舌推拒半响,叶阳乔喉头滚动几次,两人双唇分离。
氤氲酒气愈发上头,催得他思绪再次昏沉下去。
姜越禾看着他再度陷入迷惘的眼睛,露出森然笑意:“接着说吧,想清楚了再说。”
调理的事情今晚暂且不做考虑,机会难得,他一定要在这个冷心冷情的人嘴里掏出真心不可。
叶阳乔抬眼看向他,红了眼眶,瘪瘪嘴:“你又欺负人。”
“别撒娇,”姜越禾没空听他指责,接起之前的话,“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何一再推拒拉扯?”
“……因为我不能耽误你,越禾,”叶阳乔叹了一口气,认真说,“就是这么简单。”
“为什么?”姜越禾听得云里雾里,“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二人会分开?你不喜欢我?”
“没有……”叶阳乔的耳朵红了起来,“我当然是愿意与你在一处的。”
“那说一句喜欢我来听听。”
“……”
“快说,”姜越禾皱起眉头唬他,作势向前顶了顶,“醉了之后还这么不爽快。”
“奴、奴才……心悦于王爷……啊!”
唇上被对方狠咬了一记。
“找死。重新说。”
“那要怎么说……”叶阳乔任由他舔走自己唇上渗出的血,有些委屈,“说了你也不满意。”
“说叶阳乔心悦于姜越禾。”
“……越禾。”
“嗯?”
“要是你带兵平羌临行前这样问我,”叶阳乔看着他,隐忍了一晚的眼泪突然流下,“我一定能这样回复你……”
有些话,是“叶相幼子”能说,而“御前总管”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姜越禾电光石火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然后,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先一步揽住对方,让哭泣得气噎声堵的叶阳乔趴在肩头有个倚靠:“……你一直在担心,我还政之后,你我二人又该如何,是吗?”
他确实对朝政没有任何留恋,不介意常年镇守边关跑马散心,但是身为御前总管的叶阳乔,却是不能跟他离开的。
到时二人天各一方,跟一拍两散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年少登基,本就心思细腻多疑,不可能轻易放我离都,”叶阳乔缓缓摇头,闭上眼感受着心口处簌簌跳动的疼痛,微微皱眉轻声道,“届时你远在边关,非要事不得返,亦是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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