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鬼方只是乖乖地蹲着不动,说:“喝一点才睡得着。” 屋里太暗了,阿丑点亮油灯,说:“让我看看呢?”张鬼方也很听话,袒出左膀,伸给阿丑。 解开臂上缠的白布条,里面伤口比阿丑想的还严重。边缘一圈泛白,死肉颜色,周围淤血虽然消了,但又红又肿,看着非常吓人。 阿丑本想找自己那瓶金疮药,但伤得这么厉害,金疮药是不管事的。他转而去拿了做饭用的酒。酒虽未结冰,但冷着喝下去难受,阿丑拿油灯垫在下面温着,说道:“郎中怎么讲的?” 张鬼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他讲,这个是热毒发不出来,能扛过去就是命大,抗不过去就活活地烂死掉。” 全鄣县只有一家医馆,店大欺客,但这么说话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像是咒人死一样。阿丑忧道:“张老爷没打他吧?” 张鬼方闭着眼睛说:“没打。”阿丑道:“没骂他?”张鬼方说:“骂了。” 阿丑哭笑不得,张鬼方却笑不出来,又说:“我听说不少人当真是伤口发烂,活活烂死的。要是我也死了,可就没法去中原报仇了。还好是烂在左手。” 阿丑道:“有区别么?” 静了半天,张鬼方才说:“右手要拿刀。” 阿丑安抚他道:“张老爷身体好,一定抗得过去。” 张鬼方摇摇头,听不进去安慰的话。最后他一发狠,猛地睁开双眼,说:“大不了不要这条胳膊了。”说着就要去拿刀。 阿丑吓了一跳,虽然想,张鬼方自断一臂,对杨俶是大大有利的。但张鬼方手臂伤重,也有赶来救他的原因。他把张鬼方使劲拉着,劝慰道:“这一个大夫不行,别的大夫未必不行。明天去邻县看看呢。” 张鬼方闹道:“张老爷今晚就要疼死了。” 张鬼方浑身热得像个火炉,迷迷糊糊的,根本没法讲理。阿丑道:“砍了手臂更疼,更容易死。”跑去水缸敲了一块冰,用布包好,给他敷在手臂上。酒也热了,阿丑斟出小半碗,端给他喝。 敷了一会,又喝了酒,张鬼方冲动劲儿过去,烧退了一些,总算安静下来,蹲在墙角发愁。阿丑道:“张老爷的刀这么威风,其实是双手握的吧?” 张鬼方说:“嗯。”阿丑说:“张老爷要去中原报仇,要是断了一只手臂,还打得过仇家么?” 张鬼方摇摇头。阿丑问:“还切手臂吗?”张鬼方说:“不切了。” 阿丑毕竟不会医术,对着这条手臂也很犯难。这时张鬼方忽然想到什么,说:“其实还有个办法,或许能去问问平措。” 阿丑奇道:“平措会这个?” 张鬼方点点头,放松下来,说:“她会那种乱七八糟的秘术。”又说:“但今早才得罪她,肯定要多收诊金。”阿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帮好朋友的忙,还要多收诊金么? 捱到外面公鸡报晓,张鬼方病殃殃地去找平措卓玛,请她帮忙治手臂。平措卓玛果然还在气愤,狮子大开口说:“找我做事要钱的!”张鬼方说:“要多少?”平措卓玛比了五根手指。 张鬼方说:“五十两,好,当场给你。”转身就要去拿银子。平措卓玛拉住他说:“五百两!” 张鬼方惊叫道:“你这是土匪!” 平措卓玛出了气,说:“我的确是呀,萨日,五百两买一条胳膊,难道不赚么?” 阿丑站在旁边看着,这么一想,平措卓玛总笑嘻嘻地开玩笑,笑张鬼方进牢房,但从不关心他的伤势,也不会帮他的忙。其实两个吐蕃来客并非多么好的朋友,甚至算不上一路人。同吃同住,顶多因为要对付汉人,住在一起比较有利罢了。 两个人争来争去,最后讲到三百两。屋里的确没有官银在,因此张鬼方找了纸来,打一张欠条,跟平措卓玛各自按下手印。 平措卓玛这才转怒为喜,说:“这种小伤治起来不难,就是做起药来比较费事。因为讲了价,所以是不包药材的。” 张鬼方闷声不响,听她洋洋洒洒讲了几十味药材,好在都是药铺容易买到的。讲完了,平措卓玛说:“你买完这些,再找一个童男、一个童女,带来这里。” 张鬼方一吓:“有没有不吃人的方子?” 平措卓玛哈哈大笑,踮起脚拍拍张鬼方肩膀,道:“好娇气。”张鬼方恨恨地不答,平措卓玛说:“这就是不吃人的方子,你带活的回来,死的用不了,知道么?”
第11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二) 阿丑不情愿待在家里,跟着张鬼方出门抓药。几十味药材统共花出去半两银,碾碎、切片的工费要加十文,花用的都是张鬼方压箱底的钱。 这些都是小头,大头在那两个童男童女。张鬼方在集上转来转去,并没见到有谁卖身葬父的,不得已又往牙行走。路上他问:“买你花多少钱?” 阿丑答道:“回老爷,一文都没花,我自个找上门的。” 张鬼方一面点银子,心疼得不得了,说:“能不能再有两个找上门的?”阿丑暗暗想:“想得美!” 就这样走到了牙行。时值年末,出来做工的闲人比之前更多了,将两张长板凳坐得满满的。一见人来,七八个汉子站起来迎接,长短胖瘦都有得挑。 张鬼方一个也不看,站在门口叫:“牙人呢?给我滚出来!” 当初那个牙人慢腾腾挪出来。他还记得清张鬼方,拱手道:“这位爷又来了。” 张鬼方皮笑肉不笑,照长凳一指,说:“你原先不是讲:牙行要关门了,那个阿丑是今年最后一个人?” 牙人倒也不尴尬,嘻嘻笑道:“事情有变,人算不如天算嘛。” 怕那牙人说漏嘴,把贴钱卖身的事情供出来,阿丑扯了扯张鬼方袖角,说:“张老爷这么不满意阿丑呀?” 张鬼方斜他一眼,没搭理他,但也没再追究,对牙人说:“今日我要买个女人,你这里有没有?” 牙人朝屋里看看,说:“有、有,有一个四十的奶娘,一个五十的嬷嬷。”张鬼方摆摆手,叫牙人过来,贴着他耳朵说:“要年轻的,你有没有?”牙人道:“长啥样的?”张鬼方面红耳赤说:“长啥样都行!要童女,清清白白的,知道么?” 牙人看他的眼神都飘了,说道:“这、这个不好买。”张鬼方道:“童男呢?”牙人看看阿丑,再看看板凳上坐的闲汉,犹豫半晌,仍旧说:“这个大概也没有,我们不太做这种营生的。” 张鬼方咬咬牙,又道:“多少银子都行。” 牙人推开他:“老爷,不是我不想卖,是当真没有。要找陪床丫鬟和小、小厮,长安可能好买,鄣县统共才几千户人家,不是时时买得到的。” 张鬼方脸红到脖子根,抓过牙人前襟,一字一顿说:“谁说我是要找陪床了。” 几个闲汉赶紧过来劝架。阿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只怕动起手,闹到衙门,也冲上去使劲扯张鬼方,说:“别管他了,阿丑刚刚想到,还有个地方能买。” 张鬼方悻悻松开手,一步一瞪地走出牙行。阿丑笑道:“牙人的确不太做那种营生,张老爷干嘛非要找他买?” 他们还没走得太远,张鬼方回过头,朝牙行院里的长凳抬抬下巴,说:“喏,以前张老爷想找个短工,坐在那里,就有人过来问……” 阿丑听他讲过这个故事,但那时是用吐蕃话,和平措卓玛讲的。阿丑故意问:“说什么?”张鬼方恨恨道:“他问张老爷给不给玩。怎么当时做那种生意,现在不做了?” 余光里,张老爷一袭白狐皮长袍,中间扎紧,腰细肩宽,和官老爷们爱玩的书童形象相去甚远。那个人八成是讨厌蕃人,想要羞辱张老爷而已。 阿丑觉得他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说道:“张老爷肯定把那人打了。”张鬼方道:“你怎么知道?” 阿丑说:“这就是了,随便问别人这种话,是要挨揍的。” 没听见张老爷说话,他斜眼一瞧,张鬼方正偷偷盯着他,很快又将目光转开了。 初见面的时候张鬼方也这么问过,不过还是用蕃话,算对汉人的暗中报复。阿丑假装不知道,问:“张老爷看什么呢。” 张鬼方道:“没什么。”顿了顿又说:“你讲得对。” 两人走到城西,张鬼方终于忍不住问:“要去哪?”阿丑卖关子不答,带路带进一条深巷之中。 巷子尽头是个大院落,没挂牌匾。门开一条缝,看进去有数十间正房偏房,围绕中央天井,像是富家宅院。阿丑说:“这是鄣县最大的窑子,张老爷去吧。” 张鬼方又吓了一跳:“你怎么晓得这种地方的。” 以前杨俶来阿丑家做客,偶尔八卦说,某官来某巷玩乐,被老婆带人缉拿,因此他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他当然不可能直讲,只是耸耸肩。 张鬼方狐疑道:“你不会总来吧?在这里把银子败光了,饭都没得吃了。” 还未等阿丑回答,院门打开,有个老妈妈探头出来,笑迷迷地说:“两位爷来这么早,进来坐呀。”引他们进堂屋,上了一壶薄酒、一碟花生米。 张鬼方初进窑子,束手束脚,指着小菜问:“这个……” 阿丑知道他想问“这个收不收钱”,忙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抢道:“我家老爷说,这个他不爱吃,你换一碟松子仁来。” 趁那老妈妈去忙活,张鬼方恼道:“你踩我干什么?”阿丑道:“张老爷,你露怯了,别人就要宰你。一会不管她问什么,你不要说话就是。” 过了一会,老妈妈果真端了松子仁回来,赔笑道:“我这里不晓得二位爷习惯,冒犯了。”阿丑道:“不妨事。”老妈妈又道:“老爷常不常来我们这种地方?喜欢甚么样的?” 张鬼方面孔发红,说:“我从不……” 阿丑脚下一踩,把他后半句话踩回去了,接道:“我家老爷有要求,从不碰梳拢过的姑娘。今日来这里也是问问。” 他勾勾手指,叫那老妈妈凑过来听,又说:“有没有那种,童女?” 那老妈妈为难道:“有是有一个,就是……”阿丑道:“就是什么?”老妈妈叹一口气,摇摇头说:“我领她过来。” 没过多久,老妈妈带着那童女过来。阿丑和张鬼方看了都不禁傻眼。这才是个七八岁小孩,穿件不合身的粗布袄,双手红通通的,往下滴水。阿丑最近熟悉这场面,知道她是在给别人洗衣服,洗到一半被妈妈叫来了。 老妈妈低声喝道:“叫人!” 不想二娘一抬头,看见阿丑的丑脸,登时吓得大哭,一发不可收拾。张鬼方吵得头疼欲裂,说:“这么小一个小孩,拿出来卖,真不是人。” 老妈妈扁扁嘴说:“别的童女没有了。”张鬼方道:“算了,就她吧。”俯身问那小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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