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父,弑兄,夺位。 两年前她随父亲来宫中述职时曾与季远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科场舞弊案正闹得沸沸扬扬,朝中涉案者众,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户部侍郎朱鹏跪在金殿上不住磕头求饶,额头都渗出了血。朱鹏膝下七八个孩子,但最疼的还是五房生的老来子,家里人的纵容更是养的幼子不知南北东西,这一跛脚就闹了个大的——这位老想着一鸣惊人的朱小少爷也不知道哪来的包天狗胆来春闱泄题,金银珠宝是赚了不少,还没来得及和家中炫耀就东窗事发,寒门士子凑了盘缠纠集成一窝写了血书上奏。 无论是哪朝哪代,事关科举舞弊速来是大案,毕竟平头老百姓就只能靠着这往上爬,断人活路可不是在砸人饭碗吗,一时间整个朝野都被卷入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案,本就重病缠身的武帝被气的直接在朝堂上呕出了一口血。 那会儿没人知道萧子衿还活着,萧俞匆匆走马上任,但他对于朝野之事本就没什么天赋,这会儿连人都没认全更是不可能代武帝处理了,躺在病床上的武帝思来想去,最后下令由季远之辅佐新帝处理此事。 结案那会儿朝堂空了大半,年迈的户部侍郎哭着替幼子求情,愿以自身乌纱帽为保,留孩子一命,看者无不动容,唯独季远之仿佛独立于七情六欲之外,只垂眸看着他,没两日就处理掉了涉案的朱小公子。 据说朱鹏给幼子收敛尸骨的时候哭晕过去数次,险些当场也随着走了。 “即便是早年他曾救你于药谷之中,但人心鬼蜮,你能确定现在的他可以信任吗?”方诗语气少有的严肃,“我听我母亲说起过先皇后的事情——当年大庆朝堂腐败,战乱四起,先帝因江陵起义被朝野通缉,一路南逃至洛河,饥困昏迷于陈氏茶园,若不是恰好为采茶的先皇后所救又哪有后来的风光无限,然而即便如此没几年也飞鸟尽良弓藏,洛河陈氏数百年的基业尽数被毁,七百二十八口条人命含恨刀下,先皇后一生机敏聪慧,最终折在了情之一字上头。” 萧子衿沉默,方诗语气和缓了下来:“——前些日我得到药谷线报,你知道提出让你南下的是谁吗?” “是季远之。” 方诗说完起身拍拍他的肩:“此次南下务必一路小心,我也得去见见小皇帝了。” 她走出中堂,余光瞥见门外长廊的地上还留有未干的水渍,顺着长廊看去季远之正站在转角处,下半身落在阴影里,觉察到她的视线后微笑着冲她点头示意。
第0003章 你能确定现在的他可以信任吗? 萧子衿自然没法确认。 他认识季远之,但只认识当初那个半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跟在他皇兄身后规规矩矩和小哑巴似的季远之,而不是如今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便是面对着小皇帝也能言笑晏晏的季谷主。 这些年他从不去想当年悄悄放走了他的季远之会怎么样,季岩为人阴狠恶毒,知道季远之放跑了他之后真的会毫不在意吗?不可能的。 药谷的刑讯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只是陈家上下七百二十八个亡魂压在他的背脊上日夜恸哭,他别无选择。 只有极偶尔睡迷糊的时候他会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狼狈奔逃的雨夜。 药谷的山路崎岖不平望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一层又一层的密林裹着黑暗朝着远处蔓延而去,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模糊了视线,他冒着雨幕仓皇地往前冲,一步也没敢停下。 身型单薄的少年就站在出谷的路口处,远远地望着他。 ——那是年少的季远之。 而这一别就是八年之久。 记忆中稚嫩又青涩的少年抽枝长叶,最终定格成了御花园中季远之言笑晏晏的模样。 萧子衿惊坐而起,直直地盯了被褥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的里衣已经湿透。 他自嘲地笑笑,横竖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披衣出户。 寒夜冷寂鸟雀无声,只有小院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燃着萤火微光。 “……” “……” 坐在长廊栏杆上的季远之闻声微微愕然,没等萧子衿反应过来他倒是率先笑开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谷主不也是?”萧子衿下意识反问。 季远之温温柔柔地解释:“月色正好,闲来无事便出来走走。” 萧子衿看了眼外头乌云密布的天色,眼神复杂。 哪都看不出这到底在赏个什么东西。 季远之显然自己也清楚这借口找的实在拙劣,他局促地垂眼抿唇,好一会儿才终于妥协似的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萧子衿,眉眼间盈满柔和的笑意:“还有便是……我想见你了。” “阿楠,这些年我很想你。” 时隔数年,他站在廊下双颊微红的模样,竟与当年分文不差,好似依旧是八年前那个从老鼠洞口递来热乎乎馒头的那个半大少年。 杨柳堤,晓风残月,一晃八年弹指而逝。 萧子衿眼眶一热,他飞快垂了眼将瞬间的失态重新压回了铁面无私的面具之下:“……夜里风大,谷主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大早我们便乘船南下。” 季远之看了他好一会儿,叹息似的道:“多谢王爷费心。” 萧子衿冷淡地一点头,转身阖上了门。 表情是冷淡的,关门的手是稳的,只是背影怎么看怎么仓皇。 季远之站在他身后直到完全没有声音了才转身不慌不忙地往自己的客房走,像是在外头吹了半宿冷风,喂了大半夜蚊子都只是为了同萧子衿说上一句话。 说完便可以走了。 灯火如豆,季远之合衣靠坐在窗侧,右侧被红色耳饰挡住的耳垂后深红的血丝蛛网般在他的皮肤上缓缓蔓延。从脸颊到脖子,最后一路蔓延到了他的心口处,隐没在白色的里衣衣领里,季远之霍然睁开眼,有一刹那那双略带点异色的瞳孔旁似乎出现了另一个瞳孔的残影。 消失,浮现,又再次消失,浮现。 每一次消失后重新出现,那道残影就更加清晰。 屋外的雀儿刚停到纤细的枝桠上依偎着理毛就听到素来安静又没人的屋里传来了一声碎响,顿时被吓得原地炸毛,连外头细碎的落雨都顾不上锐鸣一声就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雨势渐大,不知道过了多久,客房的木窗终于阖上。 四日后,南下的商船停靠在了岭东的岸口,还未下船便已有街市的喧闹声传入耳畔。 岭东地处南北交界之地,依山傍水又多商船河运,因此商贾之家林立,分外繁华热闹。萧子衿选此地作为首行地,一则武林大会尚且未到时日,即便是如今直奔荆州也不过扑个空且浪费时日,二则—— 他抬头看向写着“山海居”三个字的招牌,果断走了进去。 “两间上房。” 管账先生打着算盘头也没抬:“客满,烦请去别处。” 萧子衿还没反应,后头已经来了人。 “老板,五间上房!” 说话的公子哥一身暗紫色的长袍,腰佩成色上好的白玉,衣袖上都矜贵地用金丝纹着流云花样的花纹,身后跟着好几个看着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一群人有说有笑地簇拥着他走了进来。 方才还说客满的管账先生余光瞥见来人顿时喜笑颜开地放下手里的算盘和账本:“哎呀这是哪来的东风居然把明少吹来了?请进请进,我这就去给您安排。” 季远之皱起眉:“不是客满了吗?” 管账先生余光都没分给他,殷切地凑到明裴身边:“这边请这边请。” “做生意不就是往来迎客,掌柜的你如此待客,怕不是在砸你家招牌?” 满堂吃瓜看客都顺着那清亮声音看去,心里原还在暗自纳罕是谁,在看清楚说话人的时候却都是低笑出声。 “我还当是谁呢?” “叶舟?他还没死?” “也便是命好生在了叶家,否则啊……” …… 萧子衿侧首,目光隔着云云看客恰和叶舟对上。 叶舟遥遥冲他举杯,而后一笑一饮而尽,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女小声劝:“二少,今日可不能再饮了,若是让大少知道,又得生气了。” “无妨,”前两日还颇为固执的叶舟今日却格外好说话,“我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十月初至,横跨五州的冷气还未汹涌南下,尤其这会儿接近正午,迎面还是有些热浪的,满堂看客均是薄薄的一件长衫,只有叶舟像是感觉不到热似的在单薄的里衬外又罩了一层外衫,一张脸瘦削又苍白,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病态和虚弱。 只有那双眼睛倒是依旧明亮如初。 数月前还在东城平匪患时萧子衿曾得到过一次关于叶舟病危的线报,好在如今看来是有惊无险了。 万众瞩目下叶舟将空了的酒杯往桌上一放,而后就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了山海居掌柜的面前,朝萧子衿和季远之拱手端正行了一礼:“在下与两位公子一见如故,恰逢府内近日喜宴,不知两位公子可否赏脸?” 一片嘘声中掌柜的变了脸,若非顾忌着叶舟到底也是叶家二少这会儿估计都已经要和他上手了,他沉着脸强颜欢笑:“——二少方才那句教训的是,是我怠慢了。两间上房罢了,二狗,领两位去三楼天字捌号和玖号。” “不必了,”叶舟看着和和气气,却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在下也不是说的玩笑话。两个人罢了,叶家还是容得下的。” 这简直无异于当众“啪啪啪”地扇人耳刮子,掌柜的看着他那张白如宣纸却依旧莫名奕奕神采的脸,下意识咬紧了牙根。 这种情况下若让他们走了,那“山海居”的名誉便真的就此扫地了,只是叶舟再是个残废,岭东叶家也不是他这种人能开罪得起的。 然而没等他思索出最为恰当的办法,旁边的明裴就横插了一句:“那可未必吧?” “你一在叶家吃白食的自然是说得轻松的。”明裴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带着随从走到了叶舟身旁,随后用食指极其侮辱性地点了点叶舟的胸口,倨傲地仰着下巴,“病秧子就好好呆在家里当个花瓶,可别给叶大哥惹麻烦了。” 说完他在众目睽睽下向随从伸出手,随从跟了他七八年早对他的行事作风格外熟悉,见此连忙递上了手帕,他一边手帕擦自己方才点叶舟的手一边漫不经心嗤笑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当是几年前呢。” 语调中带着隐隐的快意。 明叶两家也算是姻亲,毕竟整个岭东就那么大,各个商贾大氏族基本也都认识,因此明裴自小便听着叶舟的名字长大,连他几岁识字几岁拿剑都一清二楚,他的父亲总是同他说要向叶舟看齐,哪怕是这些年叶舟因剧毒变成了废人,他也偶尔能听到自己父亲惋惜地叹着气:“若是阿裴有他半点,明家哪还用我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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