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先生智谋无双,下官甘拜下风,”王芜随之起身整顿衣裳,“那,这棋局既已结束,敢问郑先生答应下官的搅肠散,何时兑现呢?” 郑策然闻言轻摇折扇,眸中透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王大人,在下记得你也不是初次驾临我这奢销窟了,怎么连这的规矩都还弄不清呢?我奢销窟一向只满足胜者的要求,可王大人这棋艺……”郑策然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桌上散乱的棋局,“容在下说句不好听的,就如这六博棋中的鱼一般,既技不如人,便只有任人拿捏的份呢。” 王芜闻言瞪了郑策然一眼,顿了片刻,还是强忍着怒意道:“奢销窟的规矩下官自然是清楚的。只要提供有价值的消息,即使输了对弈也能实现愿望不是么?” “那么,王大人能告诉在下什么呢?” 王芜笑了笑,道:“郑先生,你可知下官要这的搅肠散是为谁准备?是那位江湖上闻名的解少侠。” “玄心门门主解惜行?” “如何?郑先生可有兴趣?” “不如何?这解惜行于我又有何干?那些虚伪的江湖中人,我素来不屑理会,”郑策然乜了王芜一眼,“至于同王大人一般的朝廷鼠辈,就更不值得在下花什么心思了。” “你!” 王芜狠狠剜了郑策然一眼,冷哼道:“郑先生说话如此不客气,莫不是一向被人捧惯了,连面对朝廷命官该有的谦卑也给忘了?” “你这是威胁我?!” 郑策然猛地一合折扇,正想发话,却见隔扇门突然被人推开,近侍端着一碗汤药步入房内。“先生,该喝药了。” “出去!没见我正忙着吗?!”郑策然还待赶近侍出去,却被王芜拦下。 “下官曾听说郑先生颇得当今圣上器重,想来这便是皇上特意赏赐给郑先生的汤药了,”王芜不理会郑策然不虞的神色,自顾自地伸手接过近侍手中的汤药,“既是御赐的汤药,定然疗效甚佳,还是不要浪费了才是。郑先生,你说呢?” 郑策然嗤了一声,抢过王芜递过来的汤药,仰头一口闷了,径自将药碗摔回给近侍,转头狠狠地剐了王芜一眼。 “王大人,拿着你的劳什子搅肠散快滚,没事不要再来打搅我!”郑策然拂袖一喝,“送客!” “啧,什么东西,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大权势呢!”王芜愤愤地甩门出去。 “权势?呵,我有的是。”郑策然不屑冷笑。 . “近来江湖上可有发生什么事?”郑策然立于窗前,回头问近侍道。 “前些时日,在羽杏岛的群英会上发生了凶案,据江湖传言,最后似乎只有玄心门的门主、副门主以及蒋盟主逃了出来。”近侍恭敬汇报。 “哦?”郑策然轻轻抚了抚折扇扇柄,“蒋苍冥自当上武林盟主以来便实力不俗,他能脱险我倒是不奇怪,至于这玄心门的门主和副门主……倒是有点意思。” “先生是想派探子去查探这两位一番吗?” “也好,反正我待在奢销窟也没劲儿得很,倒不如找点乐子玩玩。” 郑策然状若不经意地摇着折扇,一双眼眸里尽是轻佻的笑意。 . “先生,探子来信了,”近侍取出信封内的信件,“是关于玄心门解门主和苏副门主的消息。” “嗯,怎么说?”郑策然随手取过一杯茶。 “这两位,最近几月来,一直待在一起。” “一直?” “是,他们一同跳舞,一同游逛,一同抢亲,一同……” “咳、咳……”郑策然一口茶水噎在喉咙里,“抢……亲?” 呵,看不出来,这两位的癖好还挺…… 额,别具一格? . 也不知算不算是托了“抢亲”之事的福,接下来饶是探子又陆陆续续传回了许多关于解惜行和苏玄影同进同出、同居一室、同养一子的消息,郑策然也能面不改色地接受,继而再慢条斯理地饮上一口茶。 只是,听得多了,郑策然的心里也不免生出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意来。 真是,两个大男人,整天跟抹了浆糊似的地黏在一块,也不嫌腻得慌。 就这么听着解惜行和苏玄影的“行动日志”,郑策然渐渐也对这两人萌生了点好奇。 一直到,解惜行和苏玄影两人一齐跌落悬崖的消息传来—— “你说什么?!” “探子来信,解门主和苏副门主从筌辉门中逃出来的时候,不慎一起跌下了悬崖。”近侍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 “信上说,当时苏副门主背着解门主出来,苏副门主肩上鲜血淋淋,而解门主趴在苏副门主的背上气息奄奄,看着像是中了搅肠散。”近侍继续逐字念信。 郑策然强行稳住有些发颤的手,并做双指揉了揉太阳穴。 “先生,你是想?” 郑策然收敛不安的神色。 “等。” . 幸而没过多久解惜行和苏玄影便登门求取凌薇草。 郑策然看着完好的两人面朝自己走来,忍不住浅笑道:“解门主,苏副门主,久仰。”语气间流露出些如逢故人的欣喜—— 随即郑策然便在六博棋局上将两人杀得片甲不留。 “郑先生,能否再来一局,”苏玄影握住一旁解惜行的手,“这凌薇草对在下真的很重要。” 郑策然自是知道苏玄影要这凌薇草的用处,但眼瞅着对面两人脸上现出如出一辙般的凝重,郑策然不禁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苏副门主,每个想要凌薇草的人都这么说。”郑策然轻摇折扇,正兴致勃勃地佯装送客,却见苏玄影突然开口说愿留下一个私人的承诺。 郑策然笑笑。“那于我何用?” “郑先生,我本是瞿丘城的守关将领。现在战事已败,瞿丘城已失,我于朝廷已是戴罪之身,”苏玄影直视郑策然的瞳仁,“这是在下最大的把柄,如此,可有诚意?” 苏玄影的眼眸中溢满坚定,郑策然一时愣住了。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 郑策然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解惜行和苏玄影执手离去。 若是,他也能遇到一个那般的人…… 郑策然转过身,却又撞上进门的近侍,手上端着雷打不动的汤药。 “先生,该吃药了。” “你放着先吧,我一会儿再喝。” 近侍听见一贯即刻饮尽的郑策然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愣在原地。顿了片刻,还是默默地放下汤药,推开隔扇门出去了。 房内,郑策然盯着浑浊的汤药许久,抬手将它尽数倒入了一旁的鸢尾花中。 若是,他也能遇到一个那般的人…… . “先生,这不合适。” 郑策然手执一柄佩剑,对挡在厢房前的近侍怒目而视。 “让开。” “先生,奢销窟一向不插手江湖之事。” “我叫你让开,我的身份也是你能阻挡的吗?!”郑策然一把推开近侍,抬脚便大踏步往外冲去。 一出奢销窟,灼目的阳光便毫无阻碍地倾洒下来。 经年未曾踏出过奢销窟的院门,郑策然的底心不可自抑地泛起层层涟漪。 等到郑策然马不停蹄地赶到早已被江湖人士重重包围的玄心门,潜进人群里抬眼望去,果然,解惜行和苏玄影那两个笨蛋正为一顶祸乱江湖的“高帽子”争得“不亦乐乎”,竞相都想挡在对方身前。再扫视一圈周围的各色人士,啧,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虚伪做作。 当下,郑策然一展折扇,不顾周围认出他身份之人的议论纷纷,抬步上前,朗笑出声。 “从前只知玄心门改制行之有效,却从未听过谦逊有礼也是玄心门的一贯传统,怎么,连这祸乱杀人的罪名二位也要争来争去的吗?” . 玄心门一役,可谓两败俱伤。 玄心门派遭受重创,江湖人士伤亡惨重,武林盟主自请卸任,奢销之主绝隐入世,陵塘长官中剑命殒,陵塘随从讳莫如深,江湖下令追缉逃犯。 此役毕后,郑策然随意寻了处深郊野林,席地疗伤。 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血流如注,郑策然随意又粗暴地用手点了几处穴道,权当止血。胸口隐隐作痛,怕是药效发了…… 郑策然倚靠在一棵树上,只觉脑海里似有万千蝼蚁啃食一般,疼得几要炸裂,然而心里却莫名痛快。 郑策然看了看自己已有些脱力的掌心,想起昨夜里,他就是用这只手紧握着长剑,在那群道貌岸然之徒里肆意厮杀—— 砍,刺,挑,劈,无一不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 郑策然慵懒地瘫在地上,微眯着眼看天上半卷半舒的浮云。 原来,他也可以。 . 后来,在得知解惜行和苏玄影意欲讨伐齐皇的时候,郑策然毫不犹豫地就跟去了。 他知道,如果是那两个人的话,一定可以顺利地诛杀掉那个狗皇帝。 果然,那天夜里,漫天火舌,吞噬皇宫,齐皇伏诛,天下易主。 . 几经周折,终于解决了那个狗贼,说不定,说不定这次真的可以…… 郑策然风风火火地奔回奢销窟,推开隔扇门正欲踏入厢房—— 却被骤然袭来的一阵大力扼住咽喉,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郑策然艰难地睁开眼,近侍那熟悉的面具猝然闯入视线。 “你……做、甚?呃!” “先生,”近侍慢条斯理地抬手,将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一下捅进郑策然的腹部,“你莫不是真如昔日王大人所说,手握权势得太久了,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近侍的话语好似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手下动作却毫不含糊,一下缓缓地抽出匕首,一下又迅疾地尽数没入。 “我、没、忘……” 鲜血一簇簇地崩裂,皮肉一下下地翻搅,锥心刺骨的疼痛撕扯着郑策然清醒又昏厥。 郑策然勉力抬头瞪向近侍,溢满血腥的唇齿开合了几次,终于挤出几个淬满恨意的字来。 “我是……该死的奢销窟之主!” 心底如坠冰窟。 . 奢销窟,向来是一处奇异的去处。 它不问江湖事,不称朝廷臣。做的是消息买卖,供的是奇异宝物。不看术士脸色,不讨权臣欢心。接的是往来无名客,全的是六博胜者求。江湖敬它三分,朝廷予它薄面。 如此随心所欲,权势滔天,自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奢销窟之中,人人皆戴面具。只除却一人—— 奢销窟之主。 而所谓的奢销窟之主,便是这代价的承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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