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初冬,长白的雪,扑簌簌地落。 周遭苍茫一片,唯有藏雪峰独绿,以石碑为界,一侧苍凉,一侧青葱。 此刻,原本苍凉的雪原成了一片血海。 魔教的血,正道的血,盖世英雄的血,无名之辈的血,热血交融,浇灌在寒凉的雪地上,晕开一片又一片殷红,宛若三途河畔盛开的曼珠沙华,接引亡魂步入冥府之路。 司徒云海轻摇折扇立在汹涌的人群中。 半月前,他以打开长白武库,共享武林秘籍为由,给那孙婆去了道密函。 这道密函就如一纸赌约,赌上了司徒府的兴衰存亡。 他想卸磨杀驴来个一石三鸟,对方未必不能猜中他的心思。兴许那孙婆狗急跳墙,当场反水,就此将两人间不可告人的勾当公诸于世也未可知。 司徒云海缓缓抬头。 乌云层层叠叠,飞雪如絮如棉。 从这漫天的阴沉中,隐约透出一抹金辉。 那是扶桑之光。 他嘴角牵出丝笑意。 山河气运站在了他这边,站在了司徒府身后。 这局,他赌赢了。 十步之外,阿陌手持长鞭被红衣教徒拥在中间。 八百教众几乎全军覆没,仅剩下十数名亲卫拼死护着她。 她脸上沾满了血水,却浑然不觉。 她睁着眼,四下打量,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红衣教徒一个个倒下,她眼中的光淡去,双眸像含着两湾死水,透着股疯狂的平静。 忽然,她眼底掀起了一丝波澜。 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阿陌!” 旋即她被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护着,掠出了混战的人群。 眼看着神女被人挟持而去,白道群雄只是微微一愣,竟没有一人起身追赶。 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除魔卫道本就是幌子,藏雪峰上的那把未央剑,才是目的。 在司徒云海引领之下,杀红眼的正道中人终于毫无顾忌地调转刀锋,劈向界碑及碑后莲花座上的三位上仙。 ………… 沈清渊架着阿陌穿行在茫茫原野,无影紧随其后。 在经过临风崖时,阿陌忽然一把推开沈清渊,跌落进雪地里。 山风将她的额发吹乱,额间马蹄莲的印记若隐若现。 乱雪打在她脸上,模糊了她的容颜。 沈清渊上前扶起她。 阿陌顺势捉住他的腕子,问道:“为什么要来救我?” 沈清渊叹了口气:“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阿陌怔怔地凝视着他,“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从头到尾都知道……” 无影黑着脸,掠到沈清渊身侧。 沈清渊朝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影挑眉,退后半步。 沈清渊缓缓将手抽回,“阿陌,我对你……没有半分非分的念想。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若一定要问缘由,大概因为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阿陌那比普通中原人更为浓密的睫毛轻轻扇了扇,她低低地笑了起来。 “所以你是同情我? 同情我无父无母,孤寡无依?” 沈清渊淡淡地纠正道:“阿陌……是怜惜。” 阿陌收了笑,冷声道:“既然怜惜,为何那日不来救我?我等了你那么久,我以为你一定会来。” 她边说边扯开领口,露出一截锁骨。 锁骨塌陷一块,像是断裂后又被草草接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镶嵌在她白如凝脂的肌肤上,显得万分狰狞。 沈清渊沉默地收回视线。 阿陌双目通红,几欲滴血。 她在风雪中尖声怒吼:“为什么?为什么?” 一遍又一遍。 像是逼问眼前人,又像是逼问自己,逼问苍天。 沈清渊握住她的双肩,“阿陌,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但我没有丢下你,那日我赶到时,你已经被人劫走。” 阿陌冷笑道:“还不晚!” 她放柔了声音,“沈大哥,既然怜惜我,就替我报仇。” 她忽然伸手指向无影,尖声道:“那晚他在。他当着白道狗的面,让他们对我实施钩刑。” 无影脸色微沉,飞速看向沈清渊。 沈清渊将无影护在身后,“阿陌,那晚影子的确在场。他为了救你,差点将性命舍在那里……” 阿陌挣脱沈清渊,颤声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不信我?” 无影不发一语,只静静地看着沈清渊。 沈清渊:“我信他。” 阿陌颤抖着步步后退。 那隐于风雪之下的面庞扭曲作一团,像是在大哭,又像是在狂笑。 她身后是万丈悬崖。 风雪渐浓,几乎要将她吞噬。 沈清渊快步上前,无影跟在他身侧。 阿陌尖声叫道:“不要过来!让他走开!” 沈清渊朝无影去了个眼神。 无影轻轻勾了勾他的指尖,后退数步。 沈清渊缓缓伸出一只手,“阿陌,那边危险。你过来。” 他试探性地捉住阿陌衣角,将她往回带。 阿陌闭了闭眼,任寒风吹去眼角挂着的一滴浊泪。 忽然,她皓腕轻挑,从袖中滑出个匕首,却不是对着沈清渊,而是对着自己。 匕首狠狠扎进她的手臂,血水顷刻喷涌而出,随疾风四溅,洒在长夜剑上。 阿陌朱唇张合,咒语连珠,瞬间布下血魂阵。 长夜剑仿佛苏醒的猛兽,剑身疾速颤动,发出叮叮的嗡鸣。 沈清渊眼底的血色重瞳应声乍现。 他即可收敛心神,保守元一。 可太迟了。 他破了无情道,灵力早已不似从前。 而剑魔幽魂借着阿陌的血魂阵,邪力大增,只听“叮”的一声响,长夜剑脱鞘而出。 阿陌接剑在手,笑得悲戚,“你居然……居然真的为了他破了情戒。” 她身形向后一倾,坠进深渊,转眼间消失在纷乱的飞雪中。 她的声音被狂风卷起,在山崖间回荡。 “提着未央剑来找我!昆仑山见!” 无影飞掠而来,一把揽住沈清渊。 沈清渊跌靠在无影怀里,面色惨白。 无影将他拢在裘袍下,一手搭在他掌心,度过真气。 二人相拥而立,就如并蒂之木,在风雪中相依为命。 半晌,沈清渊气息渐稳。 无影紧紧攥着沈清渊的手心,唇角扫过他的鬓发,“都怪我……缠着你。但若有来世,我还是会如此。你受着就好。” 沈清渊轻轻地回握住他,低声道:“好。” 深渊暗处,一缕苍老的身影独立于凌冽的风雪之中。 孙婆看着阿陌纵身跃下,形如枯槁的脸浮现出一丝生动的笑,如朽木逢春。 身为神女,阿陌无心重掌南宫一族的权柄,一心只想跟着那中原剑客共赴天涯,浪迹四海。 孙婆机关算尽,苦心布下离间之局,又以八百教众的鲜血为祭,总算将南宫陌唤醒。 身为神女,忠于神教,此乃天命,不可违。 远处传来一声轰鸣,响彻山谷。 藏雪峰底的石碑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结界应声而开。 山脚的血乘着风,一路飘荡至峰顶的长白山殿。 血雨腥风唤醒了长眠的剑魔。未央剑在剑鞘中蠢蠢欲动。 剑魔的意念如同毒雾,无孔不入地渗入人心,将贪婪、邪恶与卑鄙无限放大,引得群雄乱斗,踏血上山。 人心即鬼蜮。 刀光剑影下,是欲望与欲望的缠斗。 通往长白山殿的山道旁岔开了一条不起眼的小道。 小道横穿梅花林,通向武库。 天色如墨,沉沉欲滴。 飞雪连翩,层层叠落。 雪花触地即融,化作冬水,浸入泥土后再不见踪迹。 元晦足不沾地地疾行在这片寸雪不留的山地间。 他的速度极快。 鹅黄的腊梅随风飘落,却没有一朵沾上他的衣诀。 他争分夺秒。因为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到夺剑派拼个你死我活,萧翎天便会带着以中原楼为首的保剑派现身,将余孽一扫而空。 元晦纵身一跃,落在了梅林的尽头。 往前十步便是武库。 武库用青砖堆砌而成,青苔斑驳的柴门轻掩,简陋得就像个农家小院。 便是这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陋室,压着万千的武学秘籍,归魂册就在其列。 有人为它生,有人为它死。 有人以它求生,有人以它求死。 元晦缓缓走进,刚准备伸手推开门扉,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元晦。” 声音薄凉又带着慈悲。 元晦闻声一震。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手缩了回来,转身看向那人。 无残大师一身雪白的僧袍,站在梅林尽头。 飞雪落在他身上,与他的白袍融为一体。 他表情淡泊得如同青灯下的古佛,用佛祖捻花一样的神情看着元晦。 元晦朝无残深深鞠了一躬。 “无残大师。” 无残双手合十。 “元晦,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元晦苦笑,“我如何还能回头?” 无残:“佛渡四方,普度众生。” 元晦摇头道:“佛在哪里?” 无残:“心中有佛,所见皆佛。” 元晦冷笑。 “我心中有座佛,佛下压着魔。奈何苍天无眼,推倒了这座佛。” 无残:“元晦,万物皆空,执念是妄。” 元晦收了笑,“大师,动手吧。” 无残:“阿弥陀佛,你何苦执迷不悟。” 元晦瞳孔骤然一缩,“从知道他命不久矣那刻起,我便再不信神佛!” 说话间,元晦起掌,打出道真气。纷飞的素雪被卷入气旋,汇聚成一道流光,直逼无残。 无残大师双手合十,不见任何动作。 雪落无声,梅树静默绽放,流云悠悠游走于天际,天地万物一切如常。 然而元晦打出的那道真气未及近身无残,忽而停滞,空气中似有无形之力牵绊。 片刻后,真气缓缓退却,一寸寸反扑向元晦。 这便是天地归元。 万物归一,浑然一体。无中生有,无所不在。 两年前,元晦为了墨玉笙,舍弃了天地归元。 两年后,他因为舍弃天地归元,难敌无残,救不了墨玉笙。 他的一生,就如同一个因果循环的笑话。 好不讽刺! 无残开口道:“元晦,回头是岸!” 元晦淡淡一笑,“我早已没有回头路,也不需要什么回头路!” 他将内力提至十成,又打出两道真气,真气汇聚,与折返的真气相撞,化作一个光轮,驶向无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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